林小云笑道:“沈女红又不是她的原名,当面这么叫不好,背后这么叫那是尊称啊!”
黄娘倒也知道“女红”一名之于苏绣,正如“眉娘”一名之于粤绣,那是创始人的名字,后世绣娘非苏绣一代之魁首不能冠上此名。
众人笑了笑,也就不与他计较了,又见他还能说俏皮话,想必是信心在握。
看看辰时将近,人越来越多,除了附近的百姓之外就都是各省以及京师绣行的人,各在京的商铺、揽头自不必说,其它各省绣师来的人也不少,比如下午才开始斗绣的也都派人来观战——虽然不涉及胜负,但有“总胜”的在,总会引人争胜。
康祥的人也来了,虽然前两天才闹了一场,但此时见面黄谋又笑嘻嘻的了,对林叔夜笑问:“不知这次高师傅会出什么高招?三弟提前些给哥哥透露两句?”
“斗一场安南罢了。”林叔夜淡淡道:“这次姑姑不上,由云娘、绣奴上场。”
黄谋听了,暗中大喜:“凰浦是云娘她们上场,那还怕什么,就不知吴门那边沈女红会不会下场,如果她那边也是弟子下场,那还怕什么呢!”随即又有些懊恼:“可惜可惜,早知道该押八百两才是!”
辰时踏正,中区见召,众庄主、绣首和绣师听到锣声召唤,一起来到台下,台上坐着三个人,正是那位工部员外郎、尚衣监左少监秦德威以及一身宫衣的霍绾儿。秦德威的干儿子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道:“此乃是御前大比第一场现场斗绣,诸庄当勠力以赴,却不得舞弊,否则必有重罚。”
众人同时称是,那太监便让到一边,要让上官宣布开场,那位员外郎让了让秦德威,秦德威看霍绾儿,霍绾儿也让了让,秦德威这才站了出来,说道:“此次斗绣,以‘花’为题,针法、用料、品类均不限,辰时二刻开始,午时二刻结束,上日晷。”
便有四个小太监将一台日晷搬了过来。
秦德威道:“时辰以此日晷为准,诸人便各往绣场开始吧。”
四组八庄各往分组,工部没有派人,只有尚衣监来了四个小太监到分场监视——斗绣过程只要不出舞弊就可以了,三大评判不需从头到尾看着,毕竟决胜的关键在于最后的评点。
甲区的分管宦官临场后道:“两庄报题。”
安南的庄主上前道:“安南升龙绣庄,我们要绣的是《四季花》屏风。”
林叔夜听了心道:“这一次赢稳了。”便上前一步道:“广东凰浦绣庄,绣《百花争艳图》。”
黄谋在旁边听到,忍不住咦了一声。去年凰浦与茂源斗绣争和安绣庄,题目就是绣百花,当时凰浦是以一幅《百花争艳》险胜,而出手的人正是林小云与李绣奴,不料今日旧事重演。
双方报题既毕,马上各上绣棚,安南的绣庄出动了三个人,凰浦这边只上了林小云和李绣奴两个,黎嫂叫道:“哎哟,吃亏了。早知道让三妹也上。”
辜三妹却苦笑说:“我插不下手。”
要上这《百花争艳图》自不是临时决定的,三日前林小云跟高眉娘商量之后便定了下来,之后林李两人便关在了密室之中练习,这事对外保密,但辜三妹等却自然晓得,还曾前往观摩。
但见凰浦立起了一块方棚,绷好了一块四尺见方的绣地,林小云和李绣奴隔着绣地面对面站着,同时启针。
便有观众叫了起来:“哟哟,面对面站着刺绣啊,这是什么针法?”
通常的刺绣,乃是就着绣花棚坐好,绣地与地面平行或者根据需要稍微倾斜,但凰浦的这块绣地却是立了起来,绣地与地面呈九十度,这种站着刺绣的场面却是罕见的。
黄谋看得心中一凛,这《百花争艳图》的构图他早就知道,其精微奥妙之处确实难得,料来凰浦不会为了一场比赛临时改弦更张,而且也无必要,这时没忍住,便上前两步细看两人针法,只看了几眼,心中一阵叹息,甚至忍不住微微妒忌:“林老三去哪里搜罗来这样的奇才!”
原来去年在和安绣庄与广茂源斗绣的时候,林小云和李绣奴都只能算是大师傅级别,等到广潮斗绣时两人虽大有长进,但也还不过是在部分能力上能与宗师抗衡,但这时黄谋再看两人针法时,只觉快中见稳、稳中见准,稳准之中暗含奇变,一针一线都扎实无比,已是妥妥的宗师境界!
从海上斗绣到和安斗绣再到广潮斗绣,黄谋几乎是见证了这两人成长的,这才多久?两人便已从大师傅都勉强的绣师成长为刺绣宗师,这等天赋也不怪他要妒忌了——如果不算梁惠师的话,他潮康祥满打满算也才三个宗师呢,谁能想到凰浦一年多时间就成长出了两个!
这个斗绣场周围有大几十号人围观,安南绣庄那边没什么好看的,但凰浦这边两个人的绣地是立起来的,为了避免阳光直射影响视觉,绣地是东北-西南走向侧放,林小云站东北面西南,李绣奴反之,两人面对四尺见方的绣地,一个运腕针线绵密,一个运臂大开大合,便如两个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武林高手一般,在两步方圆内自如进退,煞是好看,其针如在闪、其线如在飞,绣地上的线条形成得极快,几乎要追上画画的速度了。
亲眼看到如此绝技,周围惊呼赞叹之声此起彼伏,便是好些不太懂刺绣的百姓也觉得不虚此行。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凑热闹的百姓只是觉得林、李姿势好看,绣行的人看了却暗自震惊,纷纷调整对凰浦的评估。
便有一个揽头暗中道:“怪不得广东上一届斗绣能夺魁,果然是有底蕴的。听说这两个都还不是绣首!”
“可我怎么听说他们广东上一次夺魁是靠……嘿嘿,”另外一个丝绣铺老板说:“这里广东人多且不说那个了,就算是上次夺魁凭的是真本事,那也不是这个凰浦绣庄,是茂源绣庄啊。”
京师一个老裁缝道:“其实就算是陈尚衣,怕也比不上沈女红啊。不过话说这次茂源怎么没来?”
却有一个来自广东的揽头道:“你们知道什么,这一家凰浦在广东就是硬生生斗倒了茂源,这才抢到了这个名额。”
众人听了更是惊讶,一时间更是议论纷纷。
黄谋听了几句便不再理会,却更细看林李二人的针法,看了有一刻钟,心道:“凰浦有高眉娘坐镇,又有黄娘、袁莞师,如今再加上这两个小的,等回到广东,那便又是一庄五宗师的格局了,我潮康祥也压不住他们了。”想到这里不禁微微失落,偷眼看去,只见林叔夜既无得色,也无自矜,心中也不禁佩服:“三弟这胸襟气度,的确人所难及。”
对于林小云和李绣奴的进境林叔夜自是不意外的,此时正与高眉娘点评林、李两人针法的得失。
在和安绣庄斗绣的时候,林小云和李绣奴的针法奇变有余稳重不足,在好几路针法上甚至还存在重大缺陷,那场斗绣之后高眉娘复盘了两回,又把两人叫到跟前亲自演示,将《百花争艳图》解释得明明白白,两人受教后也反复练习,因此如果说和安斗绣时两人绣《百花图》乃是硬着头皮上的急就章,这次二番上马那便是得心应手了,每一针都暗含着高眉娘的打磨,每一线都蕴藉了林李的苦功,此时虽不用“三手针法”,但下针仍然极快。
林叔夜见了欢喜道:“云娘绣奴的针法又长进了。比起前晚练习时所见,今天的状态更好,这幅图绣出来,除非吴门那边有惊奇之招出来,否则‘总胜’有望。”
这幅《百花争艳图》在构图和寓意上有很大的优势,只要林小云和李绣奴能够将其中精妙展现出来,别说胜过安南的绣师,便是放眼天下也难逢敌手了。
高眉娘道:“我也想知道吴门那边,娟儿会出什么招。”
林叔夜道:“要不我们一起去乙区看看?”
高眉娘正有此意,便交代了黄娘两句与林叔夜起身,黄谋望见,走快几步赶上来笑问:“要去看沈女红?”
“二哥也想去看看?”林叔夜和他相视一笑:“一起吧。”
两区是挨在一起的,绕过一片红墙走到隔壁便到,这边却聚集了二百多人,黄谋叹道:“苏绣在京师的名气,毕竟比我们粤绣大。”
林叔夜低声对高眉娘道:“如果当年不是陈子峰,姑姑在京师必也如此,或者更胜一筹也未可知。”
高眉娘微微一笑,没有应答。在西南的时候她曾几次听到沈女红的名声跨越数千里传到滇贵之间,当时妒忌过,愤怒过,恨毒过,但如今却已经放下看开了。
三人挤到内线,往里头一看,同时咦了一声。
却见这边场上也是五个人,朝鲜那边三人下场,吴门这边两人下场——没有沈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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