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院子里气氛不大对劲,忙问何事,喜妹就将刚刚传来的消息说了,李绣奴讶异:“这样一来,康祥就输了啊。”她却有些不明白,康祥输了就输了,这事不算好事,但为何凰浦这边要搞得如临大敌?
她是朝鲜人,在整个凰浦中自觉是个异类,就算喜妹待她极好,她也常感自外,此刻见氛围有异,便悄悄缩在角落里悄悄观察,见院子里大多数人脸上都是不解,议论纷纷,本来应该整顿秩序的大掌柜林添财则魂不守舍,任由众人谈论:
“真的没想到康祥会输,而且是绌落。”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宫禁九重,谁能晓得里头发生什么?”
这时月已上天,高眉娘走了出来,李绣奴抬头看去,只见姑姑这次出来就没戴飞凰面罩,脸色阴沉,让院子里的气压又低了三分,李绣奴心想:“这究竟是怎么了?”
便听高眉娘道:“登高山,登到高处必越来越冷,斗绣亦然。”李绣奴听了这话,半解不解,她从小随着汉城来的师父,其实是比凰浦普通绣娘都更有几分文化的,不解处反而是不知姑姑为什么这时说这话。
便听高眉娘继续说:“在广东乡间,斗绣只是一个游戏,胜负无关要紧,最多是输一点银两,但越到高处,凶险越多。你们可知为何?”
黄娘带头道:“不知,请姑姑教示。”
李绣奴便也跟着众绣娘道:“不知,请姑姑教示。”
高眉娘指着院子角落说:“那里有一窝蚂蚁,若我们几个坐在那里,脚随便放在窝前蚂蚁出入处,随便喝茶、聊天、抖脚,或者偶尔起身走来走去,那会如何?”
李绣奴心道:“不会如何啊?”她的想法也就是别人的想法,只有林小云说了出来:“不会如何啊,最多让蚂蚁爬到脚上痒痒。”
高眉娘道:“我不是说坐在那里的人会如何,是说蚂蚁会如何?”
林小云就笑了:“蚂蚁就惨了,说不定不小心就被谁踩死了。”
李绣奴拘谨,却听见辜三妹和好几个帮工笑了出来。
高眉娘脸上却带着黯然甚至有些悲怆的神色:“这很好笑么?”
见她这样,林小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姑姑,我说错话了么?”
高眉娘道:“我们是人,不将蚂蚁的性命放在心上,也许抖个腿,也许滴点茶,就将蚂蚁害死了,而我们或许还未察觉什么。”
李绣奴心想:“是这样的,可那又如何?姑姑是要教我们慈悲为怀么?怎么今天突然说这个?”
然而马上就听高眉娘说:“现如今,我们就是蚂蚁了。”
众人愕然。
“宫廷帝后、朝堂诸公,就是巨人,我们这群蝼蚁因为斗绣之故,来到他们的脚边,我们以及我们要做的事情,乃至我们的性命,对他们来说都无足轻重,他们也不将我们放在心里,但因为我们就在他们脚下,他们一个不察,或抖个腿,或迈个步,或渗出点茶汤,就会将我们踩死、烫死了。这就是危寒之所在,大家都清楚了没?”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高眉娘这道理乃是老生常谈,道理是对的,他们却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会着重点出来说。
却就听林叔夜道:“从今日起,我们闭门等待召唤,回广东之前,无事不得随便外出。”
这话一出来,好几个人都出声不满,林小云哼哼的尤其大声,李绣奴也想到:“若是这样,那我要去见朝鲜国人也不方便了。”
——直到这时她想的仍是“不方便”,但随即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鬼哭一般划破夜空。
众人大惊,急急忙忙赶出来,来到会馆大堂时,就见七八个或眼神阴狠、或满脸横肉的男人走了出去。
众人急问出了什么事,便有一个康祥的绣师跑了出来,脸上带着惊恐叫道:“他们……他们用剪刀把惠师的拇指给剪了!”
众人大吃一惊!
高眉娘与黄娘便冲了进去,林叔夜和林添财也跟着赶去。
李绣奴只感一股凉意从后脑直往下串,一路溜到脊梁骨那里去!忽然之间,便有些理解高眉娘的话来,虽然不知梁惠师是出了什么事,但总觉得她出事多半与高眉娘刚才那一番话有关。
她寻思着:“斗绣原来真这么凶险的么?真这么凶险的么?那若是继续再往上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拇指,不禁又打了个寒战。便想起师父所说“伴君如伴虎”的那句汉家俗语来,虽然不知道危险会从哪里来,却隐隐觉得拇指在幻疼,就像蚂蚁处在巨人脚下,别说一根手指头,性命都随时保不住。
过了一会,黄谋送客出来,他脸上满是颓丧,林叔夜眉头深锁,林添财则失魂落魄,林叔夜招呼着凰浦众人回院子中去,林小云这才问:“出什么事情了?”
林叔夜沉声:“黄二舍不肯细说,但应该和斗绣输了有关。”
林小云颤声:“斗绣输了,搞到要剪手指?”
这话出来,再想起刚才那声凄厉的惨叫,满院绣娘帮工无不骇然,李绣奴忍不住又颤了一颤。
对一个绣娘来说,剪了手指不止是身体的残废,更是把一生所学都废了,对梁惠师这样的刺绣宗师来说说不定比死还难受!
“莫要谈论了!”林叔夜道:“都听姑姑的,所有人小心谨慎就是。关闭院门,无事不要出门。绣娘们各自练绣去吧。”
众人怀着惴惴不安,各自回去了,这天晚上却又哪个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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