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喆岷饶有兴味地盯着沈银翎。
不愧是沈行野的亲妹妹,果真与旁人不一样。
他抬高声音,故意刁难:“你是大周最美的女子吗?”
这问题挺难回答的。
如果承认,那就违背了中原人自谦的美德,显得狂妄轻佻。
如果否认,又会在燕人面前落于下风。
沈银翎对上他的视线:“我们中原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有句古话叫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见不知什么地方就藏着比我更好看的女子,因此我不敢自称第一。但毕竟今日是两国比试,既是比试,就该分个高低,不知以皇太子的眼光来看,我和贵国的棠微姑娘,谁更担得起‘美貌’二字?”
燕喆岷紧紧握住酒盏。
女子柔顺。
他听说中原的女子尤其乖顺婉约,那些文人墨客甚至用“似水温柔”来形容她们。
可是眼前的姑娘,看似谦卑,实则浑身都是桀骜不驯,她喜欢与人争、与人斗,那双丹凤眼里藏着浓浓的挑衅意味,像是燃烧的火焰,他想忽视也忽视不掉。
这样的反问,也全然称得上刁钻。
如果他回答沈银翎更好看,那么无异于是在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可如果回答甘棠微更好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金殿上,她沈银翎就是最美貌的姑娘。
世人众口难调眼光不同,如果说旁人的美貌或许还有争议,那么她沈银翎就是绝对美貌,那么张扬明艳富有攻击性,只需往那里一站,就像是一轮炽热的太阳,仿佛能烧灼人的眼睛。
燕喆岷自打踏进京城,还是头一回落于下风。
他脸色阴沉些许,重重搁下酒盏:“请舞。”
这是要比试两国的舞蹈。
这一次甘棠微没有跳中原的舞蹈,而是选择了燕国舞。
燕国舞蹈从祭神仪式中演化而来,每一个动作都富有力量感,像是拥抱草原和雪山,像是歌颂太阳和雨水,像是祈求神明在新的一年赐予他们国家丰沛的粮草和干净的水源。
自然,生命,繁衍,死亡……
甘棠微把北国的风带到了中原。
充满异域风情的燕舞,即便是大周朝臣也忍不住看得入神。
燕喆岷噙起一个笑容。
甘棠微的琴棋书画固然精妙绝伦,但她在舞蹈方面其实更有天赋。
他知道中原是诗书礼仪之邦,但论起舞蹈,他始终认为还是他们这些国家的舞蹈要更胜一筹。
他不知道沈银翎能拿什么赢甘棠微。
陆煜的脸色不大好看。
他只在很多年前看过沈银翎跳舞,那时候她还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跳的又是游神时的巫舞,动作都是前人设计好的,一板一眼,其实看不出什么来。
她真的能赢过甘棠微吗?
要是输了,他这大周皇帝的脸面可就要被踩在地底下去了!
朝臣们也脸色复杂地望向沈银翎,珠玉在前,显然对她没报什么期望。
沈云兮倒是挺开心的。
她轻嗤一声:“还以为多能耐,非得本宫的兄长亲自去请,没成想,不过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陆映冷冷道:“输给燕国,你很开心?”
沈云兮一噎,连忙摆手:“臣妾没有很开心!臣妾只是……只是……”
她回答不上来。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两国输赢。
她觉得即便输给燕国也没什么,反正她贵为堂堂太子妃,哪怕大周输了,哪怕割出一半疆土给燕国,她也仍旧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妃,仍旧可以过着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日子。
她只要看见沈银翎倒霉,就很开心了。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显得自己不把家国天下放在心上,不像个太子妃。
陆映的目光落在沈银翎身上。
在场众人都是在上元节的夜晚,在游神队伍里看过沈昭昭跳舞,那时她跳的是巫舞,遵循传统一板一眼,看不出特别高超的水平来。
他们没看过沈昭昭真正的舞。
陆映忽然问道:“除了巫舞,你见过她练习别的舞吗?”
沈云兮老实地摇摇头:“没见过。”
从前她虽然和沈银翎住在一个府里,但根据她的观察,沈银翎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展现出刻苦用功的一面。
沈银翎是那种暗地里追求极致完美,明面上却一定要装作风轻云淡的人,即便苦读一整夜,清晨碰到外人的时候也要漫不经心地说,啊我昨天和婢女玩双陆玩了一整夜,待会儿先生考问我文章我可回答不上来,然而当先生真的考问她的时候,她却能对答如流。
沈银翎就是这么虚伪、这么招人讨厌!
沈云兮回想着小时候的事,表情有些微妙。
小时候她真的以为沈银翎什么都不学,于是她也跟着摆烂,结果烂掉的只有她一个。
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家好着呢!
陆映道:“孤见过。”
他见过沈银翎练舞。
在俞府后花园,在落了新雪的后山,在雨过天晴的竹林,在月上中天的长夜。
少女用嫩黄色绸带绑起高马尾,身姿柔韧体态舒展,压腿的姿态像是春日里新生的嫩竹和细柳,随着她旋转,裙裾轻盈如月光片雪,她没穿鞋袜,绸裤随意往上卷起半截,露出纤长凝白骨肉匀停的一截小腿,折腰的姿态宛如皇宫里的天鹅。
而他藏在阴影里,好奇世上怎么会有姑娘,拥有那么软那么韧的腰肢。
沈银翎的舞,是少年陆映认真看完的第一支舞。
沈云兮如临大敌,狐疑道:“殿下私下见过她跳舞?莫不是她蓄意勾引您?!臣妾这位堂姐最是狡猾狐媚,您可千万不要被她的外表蒙骗了!”
陆映扯了扯薄唇。
须知,年少时,他对沈昭昭是单相思。
金殿之上,沈银翎对琴师道:“请借琵琶一用。”
五弦琵琶音色华美。
她弹的曲子名叫《阿难》,这支曲子在北方更加盛行,带有佛门庄重的味道,也带有悲天悯人的色彩。
才十九岁的少女,正该是活泼娇俏的年纪,她怀抱琵琶而舞,石榴红间色罗裙肆意旋转,宛如一头热烈灵动的小鹿。
随着乐曲渐入高潮,佛家音色渐浓。
鸦青色上襦恰恰压下了她的几分年少轻狂,与乐音完美地融为同一种肃穆色调,搭在臂间的深青色轻纱披帛像是水墨画里的祥云,围绕着她旋转飘飞。
吴带当风,反弹琵琶,神女飞天。
仿佛敦煌壁画重新活了过来,咫尺即是天涯,刹那便是永恒,中原的含蓄内敛和天竺的热情自由彻底交融,佛家的出世和道家的隐世彼此碰撞,那样的舞姿令所有人都产生了冯虚御风飘然欲仙的幻觉。
在这一刻,所谓的美彻底具象化。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沈银翎缓缓屈膝,行了个落幕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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