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冬天,朱雄英过得还算平静。
老师们都到位了,在五军都督府和刑部都有丰富任职履职的铁铉给他讲包括《大明律》在内的一系列律法,解缙负责讲史书和教习书法,大儒刘三吾负责给他讲经(即儒家经典)、子(即先秦诸子学问),榜眼练子宁给他讲集,也就是诗集。
这几个人都是有讲究的,前面的就不说了,光是练子宁,此人行政能力不见得有多强,但可以说是忠孝两全,而且善诗文,是个骨鲠谏臣的好苗子。
其人以洪武十八年榜眼入仕,授翰林修撰,如今刚刚为其母丁忧守孝归来,就被派了过来。
而关于改封吴王就藩的事情,内廷上下也已经传开了.没办法,改封一个亲王不是下道圣旨就行的事情,印绶、仪仗、衣物、饰品、乐器,都得内廷准备出来才能封。
而如果说封王还是内廷就能办完的,就藩就更麻烦了。
所谓“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封王不代表就藩,真正就藩,是一套更麻烦的流程,需要选址建设规制浩大的王府,准备配套的家具、各类用品,人事方面需要大量的宫女和宦官作为宫人,需要给藩王配备一套完整的王府属官体系,以及三护卫。
这些事情,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的,所以改封吴王以后不代表能够光速就藩,还得继续在京城待着。
不过有一点跟以前不一样了,那就是皇子皇孙成年后,就可以由皇帝赐予在京城的宅邸,不必居住在宫里,这里也涉及到了后宫的事情,毕竟从历史经验上来看,成年的小伙子控制不住就容易跟宫女乃至嫔妃搞上,会有很不好的影响。
经过水陆周折,沐锦月亦是已经来到了京城。
对于朱雄英来讲,时间只过去了大半年,而正如当初他和朱元璋在阴阳炁海两端的时间比例一样,对于沐锦月,不算来到大明的时间,时间亦是过去了三年之久,两人久别重逢,自是一番唏嘘不提。
而随着沐锦月的到来以及太湖虫洞的测试成功,大明接受现代化的程度亦是大大提高,朱雄英摩拳擦掌,准备在洪武二十四年好好做一番大事。
但是,就在这个大明国内歌舞升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庆祝新年的时候,下南洋的舰队,却遇到了预料之外的麻烦。
舰队从京城出发,途经浙江、福建、广东,这一路补充果蔬淡水等物甚为方便,只不过在从广东前往安南境内的时候,有些海岸线是不能走的,而且舰队还肩负着前往万里石塘探查鸟粪岛的任务,因此路上稍微周折了一些,不过好在冬季这片海域是比较适合航行的。
这片海域虽然地形复杂,水域较深,但风具有明显的季节性,在冬春季节是东北季风,到了夏秋才是东南季风,而在东北季风期内,风力强而风向稳定,由此产生的漂流纵贯整個海区。
而且因为东北季风是陆地吹向海洋的,而且风向是由东北吹向西南,所以只要找到合适的航线,基本上下南洋就处于顺风顺水的状态,整体航行上的难度并不高。
当然了,先进的海上定位仪器,也给了下南洋舰队一份绝无仅有的底气。
不过航程虽然比较顺利,可到了安南国却出了岔子,舰队在清化港等港口,与当地的地主商人进行了贸易,大明跟安南在国土上,有云南和广西两个布政使司是接壤的,所以双方其实是有一定官府默许的边境贸易的,只不过这种贸易的体量并不大.但长久的贸易和文化认同,也让安南的权贵们非常认可和向往大明的诸如丝绸、瓷器等奢侈品,很多商人都乐意出高价先把舰队携带的货物吃进来,然后再慢慢售卖,所以货物卖的很顺利。
但下南洋的舰队,却并非是只有经济任务,他们同时还承担着政治任务,那就是宣谕安南国王,让安南国沐浴王化,感受大明天威。
而就是被派上岸的使团,却在安南国的王都升龙府,一脚被拖进了安南国内愈演愈烈的政治旋涡之中。
实际上,胡季犛在安南国内的政坛中,从来都不缺少敌人,或者说,现在整个大明周边的大小国家,诸如胡季犛、李成桂、足利义满等人,都是这个状态。
胡季犛一开始作为外戚是没有军队背景的,当时他有个结义兄弟阮多方,不过那时候的胡季犛在军队里主要对手是安南老将杜子平,后来随着胡季犛在清化击败了占城国王制蓬峨,其在军中威望大增,而战后杜子平被以年老多病的原因免职,胡季犛和阮多方开始争夺军权,这对表面兄弟的关系开始恶化,阮多方经常在国王面前谗毁胡季犛。
随着胡季犛权势日盛,其本人被任命为同平章事(即宰相,安南国内学的是唐宋官制),其弟胡季貔则被任命为判首知左右班事,而国王也对他越来越忌惮,到了最后,国王与太尉陈合谋打算除掉胡季犛,而这也确实是一个好机会,但是最后却被王汝舟的儿子所密告给胡季犛。
胡季犛此时其实势力是不足以翻盘的,但在安南国内复杂的政局中,胡季犛除了敌人,也有盟友,他的盟友就是太上王陈艺宗,在此时各国普遍流行的太上皇/王制度里,太上与今上的权力,总是拧不开的死结,属于零和博弈,而胡季犛就是陈艺宗用来制衡国王的。
而安南国内的王位继承是跟当年“两都之战”前的元朝混乱程度有一拼的,当时的国王是陈睿宗的儿子,而不是陈艺宗的儿子,胡季犛借此密奏陈艺宗“臣闻里谚言未见卖子而养侄,惟见卖侄而养子”,陈艺宗马上秒懂,不久陈艺宗诱废帝至自己的宫殿,囚之于资福寺,废为灵德大王,并改立自己的儿子顺宗继位,而顺宗正是胡季犛的女婿.不久后灵德大王在太阳府被缢杀,胡季犛使其弟胡季貔将其秘密葬于大排山中。
随后,阮多方也因为战败被赐死,胡季犛在安南国内庙堂和军队里的对手,全部被其击败。
从此以后,胡季犛的势力就开始不可控了,在去年,胡季犛的主要谋士范巨论成为签书枢密院事,将党羽范泛、王可遵、杨章、韩子西、阮崇、阮书、阮景真、杜子满等人安插到了朝中充任要职,并且开始大肆铲除异己。
而此时作为太上王的陈艺宗已经开始后悔了于是,陈艺宗开始使用他这辈子最喜欢用的制衡手段。
安南国内,此时还有一个人可以勉强制衡胡季犛,那就是名义上掌握着军权的太尉陈,他是陈艺宗的儿子,封庄定大王,与胡季犛素有矛盾,国王被废了,陈艺宗却没有动这个儿子,就是留着现在用的。
但是,现在陈失踪了。
整个升龙府的局势瞬间紧张了起来,而此时又传来了大明使团来访的消息,安南国朝堂更是忙的不可开交。
窗外,细雨如丝,湿润了王城的金砖玉砖。
这里气候跟大明江南不同,冬天也很温暖,从没见过雪,即便有些湿气,也都是化为雨水落下来。
书房内,烛光摇曳,将陈艺宗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如同一个孤寂的巨人。
此刻,他就像是一个在海边散步对涨潮一无所知的旅人一样,直到被潮水淹没了膝盖,才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胡季犛的权势,已经如同巨浪般汹涌,悄然威胁着他的王位。
当年,作为联姻的外戚,是陈艺宗一手将胡季犛送进了安南国的政坛,而如今默默回想着过去这些年的种种,胡季犛的才华、机智与决断,都曾让他在心中赞叹不已但如今,这一切却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陈失踪了,作为一名棋手,陈艺宗的手里,没有了任何得力的棋子,胡季犛的权势已然凌驾于他之上,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制着,无力反抗。
为了防止重蹈曹髦覆辙,陈艺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采取委婉的方式,毕竟这时候能阻止这位权臣行司马家之事的,也只有“名声”了。
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一个权臣怎么会在意名声呢,不来个殴帝三拳而走,不来个口称“狗脚朕”就不错了,要名声有什么用?
这就不提胡季犛本人了,他是安南国内毫无争议的儒学宗师,作为一代儒宗,他始终以尊奉程朱理学的纲常伦理来示于外人,这为他赢得了很多的人心,文臣、士大夫、地主,都因此认为他是道德圣人。
凡事有利就有弊,现在“名声”这个在很多大人物眼里不值一提的东西,却成了束缚胡季犛更进一步的无形枷锁。
而陈艺宗要做的,就是加固这个枷锁。
思来想去,陈艺宗召来了宫中的画工,命其绘制了一幅四辅图,分别是周公辅佐年幼的周成王,霍光在汉昭帝身旁悉心指导,诸葛亮为蜀后主出谋划策,以及安南国内的著名典故,苏宪诚忠诚地守护着李高宗。
每一幅画面都饱含深意,寓意着君臣之间的全始全终。
“来人,召胡相入宫。”
陈艺宗坐在上首,他已经很老迈了,今年已经年过七十,不过在安南国内身居高位多年的他,眼神还是深邃无比,仿佛能洞穿人心一般。
胡季犛被紧急召入宫中,此刻正站在殿下,低垂着眼帘,静待陈艺宗的训示。
胡季犛并不惊慌,相反,他就像是一个熬鹰人一般,他比陈艺宗更年轻,身体也更健康,最稳妥的办法,他完全可以通过熬老头的方式熬死陈艺宗。
而且,皇宫的守卫,很多也换成了他的心腹。
不过即便大权在握,即便宫内安全无虞,当陈艺宗那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每一字每一句依旧像是沉重的鼓点,敲打在胡季犛的心头。
“平章亲族,国家事务一以委之。今国势衰弱,我亦老耄,即世之后,可辅则辅之,庸暗则自取之。”
胡季犛听完艺宗的话,心头一震,瞬间愣住了。
这句话,作为熟读经史的儒宗,胡季犛怎么可能听着不耳熟?这就是华夏历史上三国时期刘备嘱托给诸葛亮的话语。
胡季犛缓缓抬头,迎上陈艺宗那看似平静却暗藏锋芒的目光,在这一刹那,他眼中的恐惧如昙花一现,却又被迅速掩盖.他很清楚陈艺宗的话中藏着的东西。
随后,陈艺宗让宫人献上那四幅画,赐予了胡季犛。
这也是陈艺宗的惯用手段,当年胡季犛在朝堂势弱之时,陈艺宗便赐剑一把、旗一只,旗上写着“文武全才,君臣同德”八个字,公然替胡季犛展台。
胡季犛很清楚,这件事情在陈艺宗的默许下,明天就能传遍整个朝堂,后天就能传遍升龙府,再过一阵子,整个安南国内都知道。
君臣相合这么多年的情谊要不要顾忌?要不要给自己留个安南诸葛亮的好名声?还是非要迫不及待篡位当司马氏?若是真行篡位之事,同样是圣人的形象,难道就不怕沦为王莽的下场吗?
陈艺宗没说太多的话语,而这四幅画,却仿佛说了千言万语。
然而,胡季犛毕竟非凡人,他很快调整了心态,深吸一口气,免冠叩头,声音坚定地回答:“臣不能尽忠戮力官家,传之后裔,天其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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