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军队在参宿城外苦战了十余日,战局也并无转机。
赵誉受伤的消息也被隐瞒了下来,甚至连军中许多士兵都不知道,紧掩的御帐中,赵誉昏迷了整整两日。
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披上战甲出去巡视军营,底下的士兵们看着官家如同毫发未伤,军中那些流言不攻自破,却没人知道他战甲下,肩头的伤口的血已经浸透了缚着的白纱。
即便借此稳固了军心,可战场上的局势如并不如意,算时间,韩继清率着东进的部队早在两日前就该出现在敌后,截断北朝援军,并与主力部队一起合围,可到了如今也并无踪影。
军中最了解韩继清的人恰恰是官家赵誉本人,这般贻误战机,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日夜里,赵誉心中的不安终于还是被证实。
韩继清手下的部将叛变,他被暗杀于营中,韩继清一死,他手底下的那几万人军心立散,投降的人就有近乎一半。
赵誉听到消息时,连连后退了两步,他转身走到身后的案后,缓缓地坐了下去。
“天不佑我大虞……”他喃喃道,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是我……”
这就是赵桢所言的“时机未到”,可惜他当时太过急切,刚愎自用,没有将这话真的听进去。
他登上帝位不到三年,朝中局势复杂,派系相争激烈,他既还没有真正掌控朝局,也并未培养好能承担大任的将领。
所以他刚一出征,朝中就出了乱子。在军中,他一方面急切地拔擢了一批年轻的将领如杨郅等人,一方面召回了许多曾经跟随韩崇久的旧属如韩继清等,他们要么便是临阵经验不足,要么便是军中威信不够,在这样紧要的关口,军心最易动摇,若是没有足够的威信镇住麾下的人,即便韩继清不死,怕也无法如期地赶来。
内忧未平,外患又如何能解。
此时他才看清,天时地利人和,他竟一样都没占。
“陛下,如今即便攻下了宿参,我们也无力再继续北上了,何不就此退步,也好保存些兵力,以待他日。”
“是啊陛下,抑或转兵西进,占据西线。”
帐中几位将领纷纷出言劝道。
赵誉沉默不语,其实虽如这几人所言,此时即便攻下了宿参,也无力再继续北上,北伐也已注定要折戟于此。
可这十余日的苦战,北契也损伤惨重,北朝人大约也没有料到大虞军会如此勇猛,攻下宿参,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既然注定要无功而返,再继续攻下去,即便拿下了宿参,也不过是多添些伤亡,倒不如于此时退兵,及时止损。
可众人都没料到,赵誉沉默之后,突然开口道,“继续进攻,全力拿下宿参。”
正在众人惊诧之下准备出言进谏时,又听得赵誉低声道,“攻下宿参后,便可以与北朝议和了。”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攻下了宿参,才有议和的筹码。
宿参这一役,在后世里的史书里也留了不少笔墨,被提及时,总不免叫人割腕叹息。
君王意气尚存,终究回天无力。
宿参攻下之日,太上皇赵桢驾崩的消息也被送到赵誉手上。
政和三年的这一次北伐,最终在宿参停步,之后,便是与北朝的和谈。
与北朝的和谈几经波折,赵誉态度强硬,始终不肯退让,北朝便也几度反悔,一直到赵誉下旨西进,攻下了凉州,北契朝中才肯接受南朝使臣提出的条件,来来回回,竟耗了一个多月。
两朝君主最终在宿参签下和约,至此休战,南边不再向北边称臣,南朝退回沅江以北所占据的州郡,北朝割让西境凉州等地,十年之内,不再起刀兵。
等和书签定,赵誉这才下旨退兵。
与北朝和谈的这月余,行都虽有消息传来,可对持盈的情况说得却很是模糊,付安总是说她一切都好,让官家不必担心。
可算着时间,孩子应当已经出世了,付安却始终不曾提及。
这一次,行都的信更是迟迟未到,赵誉在帐中发了怒,吓得御帐中的侍卫与宫人都瑟瑟发抖。
即便是和谈不顺的时候,他们也没见官家动过这么大的肝火。
赵誉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最后他才明白,这些信,都是出自付安之手,持盈却未给他写过只言片语寄来。
出征半年有余,他却如同度过了半生。
战场上固然胜败是常事,可若是她与孩子有闪失,那他一定追悔莫及。
一直到大军开拔,赵誉也没有等到行都送来的消息。
数万大军行军自然缓慢,等渡过了沅江,赵誉便决定与大军分开,自己先行赶回行都。
底下的人自然苦苦相劝。
“陛下,这样太过危险了,况且您身上的伤也未痊愈,再骑马赶路,不知要遭多大的罪。”
他肩上的箭伤是当时执意亲自去阵前督战所留下的,虽带了随行的御医,可因他一心扑在战事上,耽误了养伤,伤口便一直反反复复,拖到如今也不曾彻底痊愈。
此去行都数百里地,日夜兼程,他这样带着伤,自然吃不消。
赵誉却不顾劝阻,只带了十几个侍卫,微服后换了快马,便开始往行都赶去。
当日入夜,一连疾驰了数十里的路,身上的伤口又隐隐有复发之感,一行人行至宜安,赵誉不得不下令宿在城中。
他们随意找了一家旅店,夜已经深了,城中的药铺也关了门,好在随行的侍卫带着御医事先备好的药与白纱,而赵誉的肩头,的确有血色渗出,伤口怕是又有些撕裂。
等换了药,伤口仍旧作疼,也并无睡意,他便索性出了房门,走到楼下向小二要了一坛酒来。
大堂中还有其余几桌食客,看模样应该是行商,正一边饮酒一边高谈阔论,说的自然是眼下的北伐与和谈,一个个指点江山,仿佛若当时军中坐镇的是他们,便不会有今日的败局了。
站在赵誉身后的侍卫听了这些言论频频皱眉,想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知会不会惹怒了官家,却见赵誉神色如常,面上毫无波澜。
半坛子的酒下去了,却一点醉意都没有,好在伤口处的疼痛仿佛有所减缓,邻桌的讨论也并未停止,赵誉却起了身准备离去。
“说来,都怪那淳于献等人,当初行都若是没出乱子,官家也不至于分了心,军中也乱了。”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接口道,“淳于献这样的贼人真是死有余辜,”他停了停又道,“还有那寿安长公主也是,死得活该!”
说完他刚放下酒碗,身后便传到一道声音。
“你说什么?”
那人转过身去,见到一个身披大氅的男子,他身形颀长,容貌不凡,只是一身风尘也是赶路之人,他甚至眼尖地瞧见他大氅之下,腰间缚着缌麻,那分明是孝带。
赵誉目光凝重,直直看向他,眼中仿佛凝了寒冰,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他心说这人是谁,可瞧着他身后那几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身手不凡,于是便道,“我说淳于献死有余辜!”
赵誉盯着他,沉沉道,“后一句。”
那人想了想,皱眉问道,“寿安长公主活该?”
他还未反应过来,赵誉已两步上前,一把就攥住了他的衣领,赵誉本就高,又常年在军中,这样一提之下,那人双脚几乎离地,他的同伴们也吃了一惊,起身准备来救,“你们做什么!”
可赵誉身边跟的都是什么人,身形一动便上千来,手中寒芒一现,剑身已经挡在那几人身前。
那几人在外闯荡多年,见识至少是有的,低头看了看几个护卫剑身上的刻字便明白了他们来自军中,立即吓得噤若寒蝉。
“你方才说……”赵誉攥着那人前襟,手背上青筋贲起,声音还似平静,却明显压抑着滔天怒火,“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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