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崇宁帝转瞬沉吟道:“不过此事关乎社稷安危,的确重大,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不加查证,众口铄金,今后也有伤中枢清誉、相府名声,也只有委屈一下惟中你了。”
秦相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便听见崇宁帝开口道:
“即日起,丞相秦惟中并秦家族人,闭门待查,禁军护卫相府周全,刑部、黑冰台共查此案,限期七日,务必查清此案,还朕的丞相以清白!”
秦相只感觉脑袋瓜子如同被重锤击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一个没站稳倒下。
黑冰台首座和刑部尚书都已齐齐起身,高声答应。
崇宁帝又看向夏景昀,“如果查证无果,朕会让德妃亲自去相府请罪。”
夏景昀拱手唯唯,然后看向秦相,“秦相,别担心,万一查不出来呢?”
放你娘的屁,查不查得出来我不知道吗?
秦相看着眼前的皇帝,心头天人交战,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但是他更知道,陛下疑心已起自己再求情的话,只会适得其反,但如果就此认了,岂不是任人宰割?
就在这时,他的耳畔猛地听见了一声暴喝。
“东方靖!”
秦相气血一涌,竟然直直晕了过去。
因为,东方靖乃是崇宁帝的名讳!
众人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傻眼了。
就连夏景昀也都懵了。
众人看着那个发声之人,竟赫然是一向以温文尔雅形象示人的相府公子,秦思朝。
一旁的禁军和刑部衙役就要涌上去将其捉拿,秦思朝却猛地拔出头上的玉簪,抵在自己的喉头,厉声道:“都别过来,你们若是过来我就自尽,有些东西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
崇宁帝轻轻扬了扬手,平静地看着秦思朝,“你想说什么?”
自知一旦清查,按照夏景昀方才说出来的线索,自己就已是必死之理的秦思朝冷笑一声,“成王败寇,我认了,不用你去查,我承认,泗水州的事是我组织的,苏家也是我在背后谋划的。”
吃瓜群众简直都吃撑了,没想到还能亲耳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瞬间议论声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那低沉又压抑的喧嚣,就如同相府埋葬时的挽歌。
“但是,你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组织谋划这些吗?为什么我放着相府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要劳心劳力地做这些吗?”
秦思朝的声音陡然一厉!
“自你登基以来,时至今日,年已二十有四,前朝之衰未除,新政之弊丛生。好大喜功,荒废政务,近狎邪僻,残害贤良。忠言直谏之士,弃如敝履,媚上逢迎之辈,委以重任!致朝堂之官,只知结党而虐民;四海之士,惟有隐居而避祸!百姓苦于苛政之恶,黎民嚎于酷吏之鞭,群盗啸聚山林,乱匪蹿行河泽。社稷宗庙,日益倾颓,朝野民怨,已见鼎沸!”
秦思朝的声音变得愤怒而激昂,“而你,东方靖!值此关头,却醉心于你的文治武功之中,敛八方之财,举万众之力,修万宝楼,陈奇珍、列异宝、彰祥瑞,洋洋自得,醉心独夫功业之盛,岂闻百姓穷途之哭?社稷之重,于你无谓,苍生之劫,与你何干!”
“你自称君父,然只为一己之私欲,不顾社稷之安危,致使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四海涂炭,八方动乱,你枉为人君!只知弄权固位,猜疑亲子,泯灭人伦,竟令朝野公审储君,你枉为人父!无君无父,东方靖!你何颜敢称君父!”
随着他激动的怒吼,头上原本束得整齐的头发因为簪子的缺失,如雪崩般滑落下来,披头散发的模样,为他添上了几分癫狂。
“去看看吧!看看这个天下,死于战乱、匪祸、暴政、饥寒的子民,他们的白骨垒起来比你那万宝楼高得多!”
“去听听吧!听听这个天下,那些哀嚎、咒骂、祈求、呢喃的百姓,他们的声音比你高坐龙椅听见的歌功颂德声要响亮得多!”
“去闻闻吧!闻闻那些干涸在地面的血的味道,闻闻那些悬挂在枝头腐败的尸体的味道,闻闻那些荒废的田野村庄里荒凉死寂的味道,这些味道,比你在后宫的美妇脂粉堆里闻见的味道要刺鼻得多!”
“这就是我为何要反你!不止是我要反你,这个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反你!你杀得了我一个,你杀不了千千万万个!”
“夏景昀!”
秦思朝陡然喊到了夏景昀的名字,面色和语气之中,带着几分骄傲,“你破坏了我的谋划,我不怨你!技不如人,我认!但是,襄助这样的昏君,投身这个无可救药的朝廷,为其鹰犬,作其爪牙,你会后悔一生的!”
“东方靖!听好了!”
秦思朝挺直身形,陡然一声大喊,“青史将记得我!后人当缅怀我!而你!没有资格!审判我!”
说完右手微微用力,尖锐的簪子便刺进了胸口。
鲜血汩汩而出,迅速染红了衣襟,在众人惊骇欲绝的错愕眼神中,这位相府公子,中京城第一公子,在一番惊世骇俗,注定留名史册的痛骂过后,带着他的一腔雄心壮志,缓缓倒下。
漫长的死寂。
整个场中,包括太子、包括齐王、包括英国公,所有人都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因为方才秦思朝的一顿痛骂实在是太惊世骇俗,太令他们胆战心惊了。
他们用已经呆滞的脑子努力地回忆着,自立国以来,有过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皇帝的面,指名道姓地痛骂他的故事吗?
至少在他们的记忆中,是从未有过的。
这些人当中,胆子小的,甚至都想着,他们会不会被崇宁帝直接给灭口了。
黑冰台首座走过去,轻轻摸了摸秦思朝的脉搏,朝崇宁帝点了点头。
夏景昀也沉浸在一种惶然的错愕中,看着秦思朝的尸体,目光有些呆滞。
他这一路走来,也曾见过人死,甚至没少见过人死,但从未有一个如秦思朝这般给他这么大的震动。
他一直以为,这个相府公子就是一个道貌岸然,只会躲在幕后算计人心的阴谋家,但却没想到对方竟也能有这样的慷慨壮志,落寞悲歌。
藏在那些阴谋算计背后的,同样是一颗对世态不满,对现状不满的心。
只不过,出于自身的价值观和认知,他选择了一条与夏景昀截然不同的路。
而就在神游天外之际,夏景昀听到了一声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
“高阳,你怎么看?”
他扭过头,正对上了崇宁帝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那一对幽深到极致的目光。
他心中念头百转千回,最终只得违心道:“祸乱之言,违心之说,临死之前亦要在朝堂君臣之中埋一根刺,其心实在险恶。”
“说得不错!”
崇宁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世人有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似这等乱臣贼子,包藏祸心,觊觎神器,岂能以常理度之。在临死之前,亦不忘倾覆我大夏江山之恶念,试图用这等狂悖之言,动摇朕心,离间君臣,实在是该杀!”
其余众人这时候也立刻回过神来,纷纷附和起崇宁帝的言语。
“陛下圣明!此等乱臣贼子,深受皇恩,竟如此诽谤君上,枉为人臣、枉为人子、枉为人啊!”
“老臣曾有一次剿匪,知晓一故事。却说一山寨贼匪内斗,有人被杀,那人临死之前大喊好兄弟记得为我报仇,就是这么一句遗言,挑得山寨剩余之人人心惶惶,竟自相残杀而亡。幸赖陛下圣明,没有中这秦家小贼之毒计!”
“这秦家父子实是可恶,陛下爱重如斯,却不思忠君报国,竟暗藏改朝换代之心,臣请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众人纷纷表达着自己的忠心,仿佛先前吹捧秦思朝,敬畏秦相的,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一样。
有识趣的也顺带着吹捧起夏景昀来,“多亏了夏公子机智过人,竟然勘破了这对父子狗贼的阴谋,否则不知我等还要受其蒙蔽多久!”
“是啊,陛下圣明在上,夏公子聪颖在下,君臣互信相得,实乃一段佳话啊!”
崇宁帝安静地听着众人的吹捧,就如同方才听秦思朝的辱骂一般平静,幽深的目光倾注在躺在地上的秦思朝身上。
而他越是不开口,众人就越是不敢停,倾尽自己所学,去咒骂着秦家,吹捧着陛下。
这一切直到场中一个人的醒转,才荒唐地告一段落。
众人此刻看向秦惟中,眼神中已经全无了先前的敬畏,只剩下怜悯和嘲讽。
崇宁帝却令所有人意外地朝着秦惟中走了过去,一身黑衣的黑冰台首座玄狐连忙快步上前,护在他身旁,禁军统领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崇宁帝蹲下来,看着坐在地上的当朝丞相,轻叹了一声,“惟中啊!你我君臣二十余年,你做朕的左膀右臂,也有十余年了,朕问你一句,这些事,你真的都不知道吗?”
秦惟中惶然而泣,悲呼道:“陛下,臣一腔碧血,只为国朝,兢兢业业数十载,如履薄冰,实在不知这逆子犯下了这等大罪啊!”
他翻身而起,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诚挚不已,“十几年前,陛下英姿勃发,老臣亦雄心勃勃,如今陛下风采依旧,老臣却已鬓染微霜,渐入残年,皆是为国朝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所致,老臣对陛下之忠心,绝无半分虚假啊!”
夏景昀及不少脑子机灵的权贵都在心头暗自冷笑,方才你都晕了,你若真不知情,又怎么知道陛下所说的是何事的?
“哎!”
崇宁帝叹了口气,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你跟了朕这么多年,朕信你!”
秦惟中痛哭流涕,“老臣......谢......过陛下!”
有些单纯的围观之人忍不住心头一惊,更有甚者不少人都已控制不住自己表情,露出了惊讶。
不可能吧?就这样都还能让秦相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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