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灵以为自己听错了:“德叔,是不是弄错了?”
“怎会弄错?”顾老先生道,“我才记起来,去年有一日齐老爷向老夫提起了你,让老夫帮他看一看,你是否可信可靠?”
“老夫当时不知他的用意,如今才知道,原来他从那时候起,就有意让你继承他的家业。他特意留了一面铁牌在我这,便是要我为他作保,为你立信,向各位掌柜证明,你确实是他深思熟虑过后,唯一指定的继承人。”
“不错。”
德叔呼吸渐紧,声音沙哑无比,但仍强自忍着,问道:“诸位,你们还记得,我们魁济茶行的信条是什么吗?”
“不计利小,不以善微!”
“很好!”德叔接着道,“老爷曾说过,他的齐姓不重要,他的血脉亲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魁济茶行的掌门人,必须是一位有才智、有魄力、有仁善之心、能承他志向的人。”
“齐海贵其人险恶无比,致老爷至今不能入土为安,而我无能,不能平定所有事端,是灵姑娘孤身涉险,步步筹谋,才夺回了灵柩。此事已经足见灵姑娘的才干!她虽年少,却是老爷看大的,老爷不会看错人。茶行是老爷的心血,他绝不会把这么大的家业随便给别人,我们要相信老爷的眼光!”
德叔把装有总领茶行的浮雕玉牌的锦盒放到浅灵手上,手扬了起来:
“从今往后,岳浅灵——就是我们魁济茶行的大东家!”
“见过大东家!”
二百来人的管事里,其中也不乏精明能干的女管事,加之浅灵是齐瑞津亲自指定确凿无疑,因此他们接受得很快,一声“大东家”喊得心悦诚服,语动河山,响彻在扬州上空。
浅灵攥着锦盒,仿佛身在迷境。
就在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生死来去握在别人手里的女奴;现在,她却被一众有头有脸的商人当面喊大东家,成了大靖最大茶行的实际掌权人。
这一刻,她无法说出心中是何感觉,是踽踽多年,骤然得运的荒诞;是功轻受重禄,难负重任的惭愧;还是终于重获自由,可自主掌控命运的惊喜。
五味杂陈,沉甸甸地积在心中,手里的玉牌也似有千钧之重。
她终于道:“承蒙抬举,愿与诸位戮力同心,共举事业,继往开来,不负齐叔遗愿。”
“是,大东家!”
新东家的交接完成,德叔也终于不堪病痛,整个身子陷在轮椅之中,几乎已成了一堆枯骨。
“德叔!”
浅灵连忙喊人,把德叔放到厢房的床上,便要使人取药箱来。
但德叔制止了她。
他的眼睛已结了一层灰色的翳,眼眶深陷,撑完那一场后,已经是油尽灯枯。
“德叔,不可讳疾忌医。”
德叔摇了摇头,气若游丝。
“没用,我已经快死了,走之前,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浅灵微感眼底辛辣,眸光沉沉:“您说。”
他慢慢抬起只剩一把骨头的手,干枯的食指伸出来,指着床脚的木箱。
“你,把它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浅灵照做,从箱中拿出了一个长长的木盒。
德叔手伸进衣领,扯断脖子上的红绳,然后拿出了串在红绳上的一只玉扳指,却是浅灵从前在齐瑞津手上见过的。
德叔猛地把扳指往地上一砸,祖母绿的玉圈登时碎裂成渣,而里头竟有一把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钥匙。
“拿起来,打开它。”
浅灵捏起小钥匙,插在木盒上转了几圈,锁头分解成几片,打开木盒后,映入眼中的便是六把形状各异的铜钥匙。
“这就是,银库的钥匙。银库的地点,刻在木盒里,看不见,摸不着。只有拿茗烟香烧出来的香灰抹在木盒四壁,刻字才能显现出来。”
他看着浅灵眼中的惊讶,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是,银库根本没被齐海贵拿走,我是故意骗你的。我就想看看,你知道齐家得了银库之后,还会不会为老爷拼命;还是会顺水推舟,把自己嫁入齐家,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我本想,如果你做了后一种选择,我就把银库随便交给哪一位朝廷重臣,求他铲平了齐家。”
“我是个多疑的人,老爷对你赞赏有加,但我始终怕你怀有二心,对老爷和少爷不利,从来不敢信任你。现在看来,真的是我错了。”
“你的奴籍,我已去官府帮你销了。其实,早在两年前,老爷就打算销的,但被我阻止了,我甚至,还自作主张扣了你的身契。”
他苦笑道:“你如果对我有怨,老头子也认了。”
浅灵摇头。
那是人之常情,她没怨过,顶多是在这六年里,没有过得很快活,但身如浮萍,齐府已是当时她最好的容身之地。
“老爷的事,我已善后了,时候已到,我该走了。”
他脸上浮起红光,眼神涣散。
“能跟老爷后面走,我……我……我很……很……荣幸……”
他不说话了,嘴巴张着,灰色的眼睛盯着帐顶。
浅灵闭了闭眼,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双目阖上了。
德叔和齐瑞津的丧事是一起办的,没有齐家办的轰动,却如哀流静静逝去,留下的,只是无边的冷寂。
浅灵以齐瑞津义女、茶行新东家的身份,一手操办了这场丧事。扬州人虽惊讶,但因齐瑞津名声好,他们倒也没在这个时候大放厥词。
浅灵请人点了两处穴,把他们二人葬在了齐瑞津爹娘和祖父母的墓碑附近,自己披着孝帽,在坟前一把一把地烧着冥币。
斯人已逝,深埋泉下,黄泥销骨,三魂七魄俱成云烟,独在活着的人心间,留了一道回忆与遗憾。
但活人的日子还要继续。
浅灵烧完冥币,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一转身便看见了另一个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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