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雨大，夜风之中，树木呼啸，雷电狂嚎。第十八次启动汽车失败后，狄志杰果断弃车下高速，改抄小路步去松镇。

乡镇土路泥泞难行，两侧路灯昏暗难明。他时时小心，刻刻留意，深一脚，浅一脚，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松镇商业街。

但见：铺户繁杂，阒无人声。

街上黑洞洞的、身上冷飕飕的，狄志杰不禁缩了一下脖子，打了一个哆嗦。“雷暴就要来了。”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转来转去。

略微定了定神后，狄志杰朝又窄又长的水泥路走去，一面走，一面时不时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走了差不多五分钟光景，在一家鸭货店门口停住了脚步。

“卷帘门半开……是在等什么人吗？”带着这个问题，狄志杰弯腰曲背，钻过卷帘门，进到了屋里。

这家鸭货店是商住两用的直筒式结构，绝大部分区域被店主用做商用，仅仅在墙角位置，用厚木板搭建了一张小床，作为生活区。

这个时候，步兰泽正盘腿坐在木板床上，借着随风摇晃的烛光，翻看小说。闻听脚步声，他迅速抬起头，用异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全身湿透的狄志杰。“你是警察吧！”语气肯定，大有不容质疑的意味在里头。

狄志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慢挪动身体，坐在靠近唯一出口的红色塑料凳子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用疑问的目光，望着步兰泽的双眸。

从面前这个高中生的眼睛里，狄志杰看到了不该为这个年纪所拥有的穿透力——一种幽怨郁积、不甘湮没的斗争力，正牢牢地吸附在虹膜之上。

“普通人进屋，第一眼会先看人，只有警察才会关注这里有没有后门。”说到这儿，步兰泽脸上堆起了不友善的笑容，接着问道，“你怕我跑啊？”

冷风伴着潮气直往狄志杰的膝盖骨里钻，他伸出一只手护住膝盖，问出了一个与前面的对话毫不关联的问题：“你家长呢？”

“回老家上坟去了。”沉默片刻后，步兰泽用寻常声调说道。说完低沉着头，继续看书。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就遭到了狄志杰的质疑。“上坟！”他两眼直勾勾地盯视着步兰泽，开玩笑似的笑问道，“儿童节……上坟？”

“儿童节上坟，犯法吗？”步兰泽反问道，视线落在手里的纸质书上，没有看着狄志杰回答。

瞧出步兰泽看书看得专注，狄志杰疑惑地注视着他手里那本板砖般厚的小说，用唠家常的口吻问道：“快高考了，怎么还看这些书啊？”

“看小说，犯法吗？”说这句话时，步兰泽怀着明显不耐烦的情绪。

“这个孩子一定因为爱看小说，被家长、老师批评过，而且不止一次。”这个想法，在狄志杰的脑际，飞快地闪了一下。

“我不是你的敌人，你大可以不必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狄志杰不慌不忙道，语气很轻松，“你都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来你家吗？”

一声讪笑。步兰泽朝狄志杰身后的黑暗望了一眼，然后出言嘲弄道：“我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实话告诉你，我不相信警察，更不想跟警察合作。”

“说说，受什么委屈了？”狄志杰这样回应他的话，面露好奇的神色。

“不敢委屈。”说完这句，步兰泽故意拖慢语速，怪声怪气道，“任何职业的光环，都不是天然存在的。少数人的荣光，造就了多数人的幻觉。”接下来的话，语速更慢，声调更怪：“我……不愿意生活在你们创造出来的幻境里。”

“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步兰湛——长湖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可是立志要当警察的。”这番话才说到一半，步兰泽的脸色就变了，变得阴森可畏。

出现了长达三分钟的、可怕的肃静……

忽然之间，一阵魔鬼般的狞笑，打破了窒闷的氛围。“他不适合当警察，他看不起望江人民。”步兰泽发恨道，“你猜，一个看不起望江人民的人，为什么想要往上爬？他真正想领导的，到底是谁啊？”又一声狞笑。“我这样说，不犯法吧？”

狄志杰略一摇头，神情严肃道：“你有批评建议的权利。”

正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步兰泽神情异样，连连摇头，嘴里还止不住地狂乱道：“你们都一样——你们真正想要的，是一个标准化的世界；你们愿意牺牲正确性，来成全自己的面子；你们有着共同的默契——谁都不可以被淘汰……”

“步兰泽，你把对步兰湛的恨恶，对原生家庭的愤恚，扩散到了整个望江，包括你自己身上。”狄志杰说道，目光一直停留在步兰泽身上，注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那又怎样？”步兰泽一副精神错乱的样子，“我的生活悲苦无聊，除了时时叹恨之外，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来。”他的音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三分得意，还有四分发了狂的莫名其妙。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想法、有干劲、有自己的理想国。”狄志杰停了半分多钟，才继续说道，“所以极容易受人撺掇。”

听了这话，步兰泽好像愣了一下，那双闪烁着怒火的眼睛，同样观察着狄志杰的一举一动。很明显，他接受不了“受人撺掇”这四个字，他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发于本心。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许多事情合适即可，无需完美。”狄志杰接着补充道，“人世间，不存在完美，缺憾才是常态。”

“兰弟，给我整点儿吃的。”一个声音说，“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傻der，把车停路中央了，我差点儿没撞上。”

听得声音耳熟，狄志杰连忙向身后看去，发现来的是陈大宝，他穿着一件又黑又长的雨衣，喘着粗气，走将进来——之前的循环里，狄志杰在高峰家见过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狄志杰想起了那张夹在高峰家相框里的小卡片，那张上面写着福彩果园的卡片。

“嘭”一声枪响。

“狄志杰，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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