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皱眉望过去。
数十断肢残臂的精壮男人们,正推粪车往来,有腿无臂的便用上半身顶着污臭的粪车,有臂无腿则负责将粪池内的秽物舀进车内,
有条不紊,却显得格外悲凉。
见每个男人那肢断处都似被利器斩开,肩膀处的肌肉鼓起,一眼便是常年拉弓的好手,
李敢脸上变了颜色,失声问道,
“这都是退下来的汉军?!”
仆朋沉默点点头。
“这...这怎么会?!”李敢脑袋嗡得一声,脸如纸白,
陛下对退下来的老兵尽力抚恤,更何况是这些因战失去劳动能力的,朝廷都会记录在册,赐钱更多,并且每到年根都要派人送米粮,
“有人敢贪墨这笔钱?!”
李敢想通之后,声音杀气四溢,令人胆寒心颤,气势如虎散开,
仆朋笑了笑,正要开口,一道惊呼声响起,
“李将军?!”
一完全失去下半身的青年,面带淳朴的笑容,用手臂撑着半个身子挪过来,仰视着李敢,
惊喜道,
“真的是李将军!李将军,您还记得我吗?!
当年漠北之战,伊稚斜设大雾,您先杀出去,我们紧跟在后!打了好漂亮的大胜仗!”
李敢定睛看过去,这张脸确实是隐隐觉得熟悉。只是~现在的这张脸,怎么都和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汉军对不上啊!
见李敢迟疑不语,这残疾的青年,还以为李将军误认自己是孬兵,顿时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说道,
“我当时被匈奴射下马,两支兵马轰得一声撞在一起,全都是马蹄,我躲不开,把我这两条腿踩断了....但我不是孬兵!我摔在地上射倒了好几个匈奴呢!”
对上残疾青年倔强又认真的眼神,见其与李陵年龄相仿,李敢心中酸楚,单膝跪在青年身前 ,伸手将他扶住,
“我相信你!一眼我就看出了你是个好兵!”
“嗯!”
残疾青年重重点头,脸上挂满了幸福的笑容,好像这就是对他最重要的事!
“真是李将军!我见过他!他拽掉了赵信的脑袋!可威风了!“
“您记得我吗?我随卫大将军参加过河套战役!”
“你个傻小子糊涂了?那时候是李广将军。”
“哦,哈哈哈哈!那我记错了!”
“我参过河西战役!”
“你们这些小生瓜蛋子,我当年是韩安国将军的亲兵,还在马邑围过匈奴呢!”
残疾汉军们围过来,七嘴八舌,脸上都闪烁着骄傲的光彩,
李敢看了仆朋一眼,转头看向众人,
“当今圣上仁德,各位都是为大汉留过血的军人,应得田地和赏金,何至于在此....在此....
莫非是有贪官贪了各位的补钱?若是有,我李敢立誓,定为各位讨回公道!”
说着,李敢紧攥着拳头,指甲扣进了皮肉里,
“我们连残忍的匈奴人都不怕?咋能怕了贪官?要真有贪官敢给陛下涂眼药儿,我们第一个不乐意!定冲进官府内给他杀了!”
方才声称自己为韩安国亲兵的老者,拄着木拐上前,瘸了一条腿,其他地方还算完整,
“对!老黄说得是!”
“要他娘的真有贪吏!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他娘的!在陛下眼皮底下搞小动作,我们不准!”
李敢闻言一滞,脸上的愤怒还没完全散去,紧接着,爬上了浓浓的不解,
疑惑道,
“那,那你们这是....”
老黄拄着拐咧嘴一笑,嘴里已经不见牙了,
“陛下对我们好,我们都记得,但我们也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吧,看我这样,陛下给我田,我也种不了啊!哈哈哈!那要它干啥?!”
“田不要,那还有赏金.....”
李敢急着追问了一句,老黄神情严肃了下来,不光是他,身边这些老兵,也都不再嘻嘻哈哈,
“李将军,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我....”李敢噎住,他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看向仆朋,仆朋摇了摇头,
老黄声音颤抖,将木拐砸在地上,每吐出一个字,就用木拐将那个字,重重砸进地里,
“我们入伍打匈奴,是因为见不得匈奴欺负汉人,我们要出口气!
哪个没卵蛋的怂包,上战场前还想过活着回来?!
还在这苟延残喘的活着,是要为陛下出力,不是给陛下添负担的!
陛下给我们田、给我们钱,是心疼我们,我们念着陛下的好,可谁要是真拿了,俺老黄第一个不同意!”
李敢瞪大眼睛,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想着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结伴走上战场,又满脸绝望的爬下战场。他们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大汉,哪怕是成为了什么都干不了的废人,也不愿意去接受朝廷的赡养,
因为,他们有尊严。
掏粪的活计没有尊严,但,更没有尊严的是,靠朝廷接济活着。这些退伍老兵,种不了田,就连处理自己的日常生活都费劲,可还是找到了自力更生活下去的路。
“李将军,我尊敬你。但是,你说出的话,未免有些太看不起我们了。”
老黄摇摇头,招呼着这些老兵们,
“兄弟们!接着干活!”
“唉!!”
那失了下半身的青年,咬牙看向老黄,又挣扎的回头看了李敢一眼,小声嘟囔道,“老黄他人就这样。”接着,就撑着身子追上去了。
仆朋拍了拍李敢,李敢两条腿扎在了地上,
“老李,先走吧。”
失魂落魄的走出,李敢回过神,看向仆朋道,
“你借钱就是要接济他们?”
仆朋笑道,
“老李,你这话要是被黄老头听到了,他非得拿木拐打你。”
“呵呵,”李敢喃喃道,“一想也是,连陛下的钱都不要,怎么可能还要你的?
那奇怪了,你用那么多钱是做什么了?”
骠骑营的兄弟们,这么多年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存了不少的家当,一听到仆朋要借钱,都是拿出来不少,合在一起,足够在长安最好的地段买下两个大府邸!
钱呢?都用到哪了?
仆朋苦笑道,
“买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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