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年轻进士都要被榜下捉婿,何况他是探花郎。就报道这短短的功夫,已经有两个人有说媒的意思了。
沈缇此时有点体会到父母面对的压力了。
在这种压力下,大多数人其实最终都会妥协的。一想到这一点,就很庆幸母亲在他和父亲的争执中给出了折中的建议,订下了舅家的表姐。
正妻出身低,洛娘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对吧,他做的是对的吧。
入仕的第一天平静过去,待散班回到家里,门子上的人满脸是笑意:“夫人问过好几回了,问翰林回来没有。”
家里下人也开始改口称他为“翰林”了。沈缇点点头:“我这就去。”
先不回去换衣服,直接先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一天了就盼着他回来。
孩子长大入仕的第一天,当娘的怎能不担心。婢女终于来通禀:“公子回来了。”
沈夫人大喜:“快叫他进来。”
又嘱咐:“以后记得改口。”
婢女笑嘻嘻:“是。”
帘子打起来,少年戴着乌纱帽,穿着纱底的绿官袍,微一低头,踏了进来。
翰林编修其实是很小的官,俸禄也不高,所以清。官服是低级的绿袍。
但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常伴帝王身侧,掌诏书和文件的起草,常预机密,所以贵。
故而翰林虽清但贵,未来更是前程不可限量,虽然穿着绿袍,却无人敢轻视。
官袍有规定的制式和指定的有资格的裁缝,但需要官员自己去做。因此同样品级的官袍,补子相同,用的料子却因官员们的家境有很大不同。
沈夫人用透气轻薄的绡纱给沈缇做的夏季官服,穿在身上服帖清爽。
见到他,沈夫人眉开眼笑,捏住他的袖口:“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缇无奈,只得伸开手臂转了一圈,满足亲娘的要求。
“真好看。”沈夫人拉着他一叠声问,“今日如何?翰林院怎么样?可有人仗着资历老拿乔欺负人的?”
在翰林院当了一天的大人,没想到回家又被亲娘当成了小孩子。
沈缇把脸一绷:“母亲,翰林院掌制诰、谕令、诏书,许多机密事。母亲以后,勿要打听。”
“哎呀。”沈夫人掩口,“你爹嘱咐过我的,我忘了。”
她又嗔道:“我也没打听,我就担心第一天。你知道哪里都有官油子的,最是惹人嫌。”
沈缇道:“母亲尽管放心,翰林院与旁的地方不同。”
由科举筛选出来的士林华彩、人间菁英皆聚集在翰林院,若这地方再有官油子,这官场就没救了。
沈夫人叹道:“你如今说话都不同了。”
明明昨天还觉得是孩子,便是闹脾气也只让她觉得想去哄他、责他。今天官服一穿,脸一绷,莫名地能给人带来压力了。
孩子做官了,如今他说的话,沈夫人也得认真听。真叫当母亲的骄傲又怅然。
沈缇也能察觉到母亲对他的态度的微妙不同。
这很好,他想。
安抚了母亲对他入仕第一天的紧张焦虑,沈缇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婢女上前禀报:“照香来看过两次。问翰林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过去看冯姑娘。”
这婢女说话的时候,旁的婢女手臂上搭着家常的衫子上前。沈缇本已经张开双臂准备让婢女替他宽衣,闻言顿了顿,忽然拦了婢女的手:“先不换衣服,拿手巾与我擦擦脸。”
婢女投湿了手巾递过去,沈缇净了面净了手,把手巾投回去,转身唤道:“长川。”
内院里能跟着他跑动的就是长川。长川听到唤声,刺溜就从廊庑下窜到了正房门口:“翰林!”
“走。”沈缇说,“去冯姑娘那。”
沈缇走在前面,长川跟在后面,瞅着沈缇的绿袍偷偷笑。
以前明明回来第一件事都是先换了家常的衫子,今个竟然不换衣裳了。翰林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跟他一样,穿了新衣要去冯姑娘跟前显摆。
沈缇走在两侧都是墙的甬道上,低头拂了拂了袍袖。
服制自有力量。
国朝初建之时,甚至规定了不许商人穿绸,十分严格。百年间才渐渐废弛,如今商人也可以穿绫罗绸缎,只要买得起。
但公服有着严格的等级,颜色、补子、腰带、悬配赐物皆不可胡来。
沈缇自幼读书,早从书中熟悉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但却是直到今天穿上了一身绿袍,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力量。
穿上它,纵然还未及冠,也已经是大人了。
冯洛仪常哭湿枕头,皆是因为他其实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穿着公服去见她,让她也看看他如今是已经入仕的人了,想来,她一定也会感到安心吧。
待到了偏僻小院,远远地便看到了照香,她正在院门伸着脖子张望。
遥遥看到了沈缇,她倏地便消失了。
沈缇知道她是跑进去给冯洛仪通禀去了。他加大了脚步,快速地走了过去。
迈进院子,放下衣摆,一抬眼便看到了冯洛仪俏生生站在正房门口。
一身清浅素衣,袅袅纤弱身形,眉目如画缥缈,眼中含着水光,正望着他。
在冯洛仪的面前,沈缇的感觉与在别人面前全不相同。即便隔着院子,他都能感受得到她对他的需要和依赖有多强烈。
他和她其实不太熟。
他自订亲之后便外出游学,数年都不着家。有时候家书寄来,也会转来她的信。这样辗转,一年也就通上一两封。
本来何时下场、何时回京,家里早就有安排。谁知忽然惊闻她家坏事,他临时做了决定,赶回了京城。
那是前年的事了。
然后他同父母讲条件、争执。最后大家妥协的结果是,父亲答应他今科中了进士,便按母亲说的,去怀溪给他娶一房妻子。
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了。
在那之前,冯洛仪一直被安置在这间偏僻小院里,与他隔得甚远。
他也会来看她,但少年男女瓜田李下的,每次他停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以免有什么不好听的话损伤她的名誉,令父母更加不喜。
直到他去年参加秋闱,今年参加春闱,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又点了探花,随母亲去了怀溪订亲。
所以其实,他们并不熟。
只是从订亲那时候起,或者从冯家坏事那时候起,沈缇就将冯洛仪视作了自己的责任。
世间趋利避害、毁信弃义者多不胜数,但他沈缇沈跻云不能做这样的人。
她家门败落,身入下贱,无人可依。他不能只花些银子将她打发回千里之外并不熟悉的故乡便将她轻松甩脱。
此,非君子所应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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