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决定要留下孩子,宁老太太仍然是发了话,要把蜜宝好好收拾一下。
将下意识要起身刷碗的蜜宝按住,留下两个媳妇收拾锅碗碗筷,宁老太太道:“你随我来房里。”
她走进厢房里,从床头柜子最顶上拿出一个花布包裹,取出了一套半旧的棉布衣裳。
“这是你小姑姑以前穿过的衣裳,因为布料好颜色鲜亮,我一直留着呢,应当正合你的身量。”
蜜宝如今穿的还是许三宝余下的旧衣服。衣裳也不知穿了有几年了,袖子裤腿都短了一大截,蓝底的衣裳黑得看不出颜色。衣领、手肘、袖口、膝盖处都被磨破了,却都没有人帮着缝补,敞开着拳头大小的破洞。
也得亏蜜宝天生生得白,和夏天池塘里脆生生的莲藕似的,才没能让这衣服衬得是小脏妞。
将旧衣服换下来,扔在了厢房地上,宁五姑娘摇头道:“这衣服连抹布都当不了了。”
庄户人家一贯俭省,尤其宁家如今穷得叮当响,一块布料穿十数年,穿不了改成抹布是常事。
这旧衣服连抹布都用不了,足见是有多脏。
宁老太太俭省了一辈子,还是把布料捡起来了:“洗洗以后做坐垫子吧。”
她又怜爱地揉了一把蜜宝脑袋。
打小就被全家人排斥,蜜宝从未体会过长辈温暖,一时有些陌生地僵在了原地。
但感受着额头上干燥又粗糙的温热触觉,她又慢慢放松下来,心头涌上了一股陌生又暖融融的感觉。
……这就是被人疼的感觉吗?
三人说话间,宁程氏已就着做完饭的热锅热灶,烧好了一大锅热水,让宁叔济把热水送来了。
看着那一桶又一桶被倒在木盆里的热水,蜜宝绞起了双手,愈发局促不安了。
庄户人家柴火也是极金贵的,寻常不碰上婚丧嫁娶生子等大事,是不会废柴烧热水洗澡的。
男子还能臊着脸皮,趁夏天跳到河里,痛痛快快洗几回澡,女眷和孩子平常最多只能拿毛巾擦擦身子。穷上一些的人家,女眷和孩子一辈子只怕都难得洗几回热水澡。
饶是富裕如同许家,也只有被当成宝贝疙瘩的大孙子许耀祖,才能享受到半个月洗次热水澡。
哪怕数九寒冬的大清早,蜜宝趁着天还没亮就起来喂鸡扫院子时,都只能用冷得刺骨的水洗脸。
饶是如此,她还要被骂上一句浪费井水。
哪怕井水也是她打回来的。
想着她忍不住手足无措地嗫嚅道:“我、我拿抹布擦一下身子就行了,不用这些热水的,废柴。”
感受到她的局促,宁五姑娘俏皮地刮了一下她鼻子:“放心吧,爹爹是读书人洗洁,家里是习惯了热水洗澡的。再说你还这么小一点,要是冷水坏了身子怎么办?”
蜜宝这才小小松了口气。
照顾大了这些侄子侄女,宁五姑娘是习惯了给小孩洗澡的。用了院子里树上皂角汁,下手给蜜宝搓澡时,手劲大得惊人。
蜜宝被生生搓下了两斤的泥,把一盆水都弄黑了。
望着脏兮兮的水,蜜宝羞赧地低下了头:“我太脏了。”
倒是宁五姑娘颇为满足地道:“好久没搓下这么多泥了,真是看着就觉得爽快。”
将蜜宝抱起来洗干净,换上了宁五姑娘昔日的干净旧衣服,重新用红绳绑起小辫子后,一家人都有些愣住了。
早先他们都知晓蜜宝长得好看,饶是穿那么破的衣服,顶着脏兮兮乱蓬蓬的头发,都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
用宁老秀才的话说,那叫‘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
如今将人洗干净了,一家人才知晓蜜宝究竟到底多好看。
一张巴掌小脸,眼睛又圆又大,眼仁又黑又亮又干净澄澈,头发虽然有些发黄,却仍然极其顺滑,整个人瞧着就像是白生生的藕做成的娃娃,在太阳底下像是发着玉一般的莹光,和满田里跑的那些黑泥鳅似的孩子完全不一样。
“乖乖……”宁五姑娘也有些惊讶,“咋个这么好看呢。我瞧着比早秋小时候可好看多了。”
一旁路过收衣服去洗的宁张氏一下拉下了脸。
早秋是她的孩子,已经十一岁了,出落得极其清秀,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小美女,平素是被宁家当宝贝疙瘩似的疼的。
虽然她也看得出早秋长得比蜜宝差远了,但被人当着面说仍是非常不乐意。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宁五姑娘忙道歉道:“二嫂,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心上。”
宁张氏知晓宁老太太疼这老姑娘,哼了一声就算把事情揭过去了。
心里却仍记了蜜宝一笔。
不愧是个丧门星,一来就给家里搅事了。
宁程氏却未注意到这一小口角。她嫁人七八年肚子都没动静,平时最是稀罕孩子,眼瞧着蜜宝这么乖巧可怜,是越看越觉得喜欢,忍不住对宁老太太道。
“娘,我就稀罕个闺女。要是找不到这孩子舅家,要不把这孩子给我养吧。口粮从我嘴里扣,八两银子也归我还。”
感受到宁程氏的善意,蜜宝一下攥紧了她的袖子:“婶子。”
宁程氏更加心疼了,扭头看宁老太太:“娘……”
宁老太太却没松口,只是道:“等仲济跑了一趟渠县,打听一下这孩子舅家再说吧。这么灵性一个孩子,指不定他舅家也稀罕呢。交给亲人养定然比咱们好。”
这话也是在理。
宁程氏只能暂时作罢。
当晚蜜宝睡在了宁程氏房里,睡在了宁程氏旁边。
以往在许家时,因为孩子太多了,她都睡在地上。这是蜜宝第一次睡床。
她以为今天她会睡不着,谁知道她一闭眼就睡着了。
然后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先是看见一座山立着一块碑,碑上写着‘落霞山’三字,又看见一群背着大刀的高大剽悍山匪,一左一右挂着两个装满钱的搭膊,挑着两个担子,担子上绑着两个被捆成肉猪的人。
再然后山匪们走到了山顶上,把担子里的两个人先后往悬崖底下一推。
第一个人掉下去后发出一声惨叫,后脑勺恰好撞上一块石头,就仰面朝上地躺着,睁着一双闭不上的眼,头破血流地死了。
第二个人倒是保住了一条命,只是摔断了一条腿,只能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那名摔断了腿的人面容熟悉,恰是今日在饭桌上见过的宁二伯,宁仲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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