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己的尸体旁边醒来是什么体验?
那时秋气寒凉,墓室内阴冷昏暗,虫蚁横行。容姜满身血污地靠着棺椁,沉冷的眸子病态地盯着对面的那具枯骨。
残旧的盔甲尚未腐烂,她的胸口还插着那支带着毒的箭矢,寒风暑气腐蚀了箭上的翠羽,也模糊了箭身上的刻字“钟离”。
钟离啊,那是她的驸马的姓氏。
容姜微微阖眸,惨烈而荒唐的前世记忆在脑海中渐渐清晰。
二十年前,前朝晋帝残暴不仁,容谢秦陈四族起义,灭晋帝,烧皇城。容氏率先破关,故而为王,改国号为晟,与三族共享天下。
无人知晓,容氏的皇位来得多么肮脏。
年仅六岁的容姜,亲眼看着母亲被送给叛军首领,如花似玉的长姐,成了犒赏三军的军妓。她的父亲在牺牲了妻女之后登上九五,成了一个人人歌颂的明君。
七年后,他死了,死在了容姜手里。
容姜扶持幼弟容祁登基,杀佞臣,立严法,设诏狱,举国上下战战兢兢。
大概是报应,七年后,她也死了,死在了她最亲近的人的手里。
曾经软声软气唤她阿姐的弟弟,不知何时学会了藏起自己的野心;被翻红浪中的温情蜜语,原来也不过是为了麻痹她的利器。
那年北蛮侵疆,她领兵迎战,容祁亲自送她出关十里,驸马钟离越为她披上战衣。她意气风发地带着怀安军远赴北疆,寒风篝火中笑谈归家之期,却被那场名为“背叛”的箭雨永远地留在了冰天雪地。
而如今,一梦初醒,五年已过,风霜荏苒,她却是以另一个身份,重生在这片尸山战场。
“呜呜呜……我还不想死……我好不容易在大晟熬了七年,再过三年我就可以回家了……”
抽抽噎噎的哭泣打断了容姜的思绪,她抬头,冷眼睨着蹲在角落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丫头。
“吵死了。”
容姜一声冷冰冰的低喝,吓得那小丫头噤若寒蝉。
但想到如今自己死都死了,还怕什么?她遂硬气了起来。
“你凶什么凶?你抢了我的身体,还不许我哭了?”
容姜垂眸,盯着自己如今这副新的身体,只觉得荒缪至极。
这副身躯,明明是男子装扮,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
容姜都不知道,当年她打败西梁,逼迫西梁王送皇子入质,那老东西竟敢耍心眼,送了一个假皇子,真公主。
小公主还在哭,抹着眼泪,又可怜又无助。
“我怎么就死了?媱姐姐答应要带我去放风筝,小宗公子也许诺下回带我去眠花楼玩……还有我哥哥,他给我写的信我都没来得及看……”
“还有什么心愿?”
“啊?”
容姜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你还有什么心愿?”
小公主怯怯问:“什么都可以吗?”
她点头。
小公主确确实实死了,但她占了人家的身躯,总得替她完成遗愿。
哪怕这个遗愿,是要整个天下为她陪葬……
“我想吃八珍阁的凤梨酥,还有玉春楼的离人酿。”
“我想去眠花楼听小曲儿,还想去百兽园斗鸡。”
“藏在我床底下的二十两银子,是给我的婢女阿笙当嫁妆的,你记得要帮她找个夫君。”
“对了,我床头还有个绣了一半的荷包,是给小宗公子的生辰礼,你别忘了帮我送给他。”
容姜:“……”
小公主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要走了,迫切地高喊:“还有最最重要的,你要好好保护我哥哥,不要让哥哥知道我不在了,他会很难过的!”
傻姑娘。
容姜将那三个字咽回去,哑着声音应了下来。
小公主彻底放心了,冲着她弯唇一笑。
“你真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记住了,我叫扶姜,西梁九公主,扶姜……”
扶姜。
容姜默念着这个名字,再抬眸时,烟消雾散,风尘尽绝。
强忍着一身伤痛,容姜站起身来,俯身拔掉了尸体上的箭羽。
突然间,一丝异样从后方的暗道传来,容姜眸光一寒,手持箭羽,纤弱的手腕极快地一转,箭尖刺破黑暗,杀气凛凛。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会被容姜发现,哪怕极快地躲闪,他的脸颊还是被擦出了一道血痕,同时脖颈也被人狠狠地掐住。
魏玄抬眼,便撞入了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危险的气息刺得他背脊僵直,浑身的血液几乎凝滞。
容姜眯着眸盯他,掠过少年那张布满血污却也不掩绝色的脸,目光凝在他破烂的衣裳遮不住的肩上烙印。
“奴隶?”
疑惑的语气和令人憎恶的称呼激怒了魏玄。
他如伤痕累累的狼崽子,拼尽全力也要挣一线生机,竟不顾自己小命还捏在容姜手里,疯狂地挣扎着。
力道之大,令身体虚弱的容姜稍一松手,同时尖锐的牙狠狠咬住她的手。
容姜猛地抽一口气,眸光狠厉,左手反握住箭羽,捅入他的肩头。
魏玄像是不知疼痛一样,死死盯着她,不肯松口,那架势,像是恨不得要将她咬下一块肉。
他狠,容姜更狠。
没入身躯的箭羽绞动着,不断深入,温热的鲜血涌出,又被这场秋雨浇得凉透。
一道凉透的,还有魏玄的意识。
力道渐渐卸去,他不甘地倒下去,昏迷之前将容姜的脸深深地刻入眼中,仿佛准备死了也要把她拖入地狱。
容姜甩了甩鲜血淋漓的手,低声咒骂:“真是疯狗!”
她径直拔了箭,没管他身上鲜血喷涌的伤口,抬脚便欲离开,却不慎踢到了一件硬物。
是半块玉玦,玉料粗糙,图案不明,但隐约可看得出来是张扬的火焰。
容姜眸光闪烁,垂眸凝视着魏玄的眼神,已然多了几分深邃幽暗的寒光。
“殿下!”
“殿下你在哪儿?”
“这儿没有,快去那边看看!”
寻人的声音从陵墓外传来,容姜思忖片刻,伸手将半死不活的魏玄拽了起来。
长明灯下眉宇如墨,苍白冷瘦的脸颊如霜雪雕就,血淋淋的手紧握箭矢,她回眸看一眼满地尸骨,决绝地转身离开,为昔日的容姜和怀安军留一方安息之地。
容姜已死,从今日起,她便是扶姜。
西梁九公主,扶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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