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家亡
“郡主!郡主!”
宣武门外,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听闻这凄厉的嘶喊声无不是摇头叹息。
君行谨蓦地笑了,对着前头高台上屈膝一拜,还如往日里一般从容得体:“民女行谨,拜别皇太后,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长寿多福。”
高台之上,谢太后一身儿明黄色朝服正襟危坐,为彰显皇室尊荣,刻意在今儿个穿着打扮上做足了功夫,一顶朝冠便足足嵌了三百二十颗东珠,辅以一十一只金凤,两颗猫眼石,华贵异常。
因君行谨一句话,皇太后不免多看了她一眼。永王府的端淑郡主,平日里她服侍在侧,谢太后也只唤她端淑,如今细想来,竟是连这孩子的闺名都给忘了。
永王一脉贬为庶人,除去君姓,生不入宗谱,死不入皇陵,她自然该改回原来的名字。
君行谨仍旧保持半蹲的姿势,她自小便是这般,循规蹈矩,谢太后的目光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遍,纵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满意的。
到底是在她跟前儿将养了十年的孩子,礼节周全自不必说,只可惜了,这么一个娇美可心的人儿,只怪她自个儿的命不好,偏偏生在永王府。
“这衣裳原本哀家想在你生辰那日添在下赏的礼单上,造化弄人,如今哀家能做的也只有在你走的时候给你添些体面了。”
说的,自然是君行谨身上这套新红的衣裙,宫里头出来的赏赐,绣工是顶顶好的,领口袖口细密的针脚都被小心藏了起来,半点儿也不会刺着君行谨娇嫩的肌肤,裙摆上那艳丽的牡丹绣得活像是真的一般,君行谨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阿珍的绣工,宫里顶数她的牡丹绣得最好。
那个丫头,她这样念着自己,如今怕也是生死未卜罢。
“太后娘娘知道的,民女自小便不爱这样鲜艳的颜色。”君行谨一笑,像是闲话家常一般。
谢太后接得也随意:“哀家念着你素来打扮得清雅,想给你挑个俏色儿送去,这般娇艳俏丽的颜色,你年华大好,再合适不过了。”
说完,谢太后自个儿先是一怔,而后笑了,带了些快慰,似是还有些惋惜:“你这丫头最会体贴人,哀家也只爱与你说说心里话儿,往后没了你,哀家的日子少不得要难熬了。”
难熬?
君行谨想也是的。
父王戎马一生守卫的这片江山,没有了永王府,这看似祥和的太平盛世又能撑到几时?自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只是,她从未想到,会是她的“嫡亲祖母”,父王的“生身母亲”,亲手将永王府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倘若不是谢太后穷其一生隐藏的秘密险些大白于天下,君行谨想,永王府的灭顶之灾许会来得晚一些罢,也仅是晚一些罢了。
以谢太后的心性,怎会容得旁人的孩子位极人臣,功高震主。
谢氏倾阖族之力,给永王府生生扣上了背君叛国的罪名,这后头有多少盘根错节见不得人的关系,打今儿个后,君行谨再无从得知。
“太后娘娘,午时已到。”佝偻着身子的内侍太监低声在谢太后身边提醒了一句。
闻言,谢太后抬头看了看天儿,手中拨弄起珠串,念了句“阿弥陀佛”便再不作声。
一旁的监斩官也是个有眼色的,清了清嗓子,扬手便将已在袖中搁了半晌,捂得烫手的牌子掷了出去。
“午时已到——行刑——”
传令官吸了口气扯开嗓子拖足了长长的尾音。
“冤枉!冤枉!太后娘娘明鉴,我家王爷和郡主是冤枉的!”东侧道上叫两个兵士压得死死地丫头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猛地挣了开去,撒开丫子朝行刑台上冲。
却哪有人肯理会她?
膘肥肉厚的刽子手闷了一大口酒,又整个儿喷在大刀上,和着吐沫星子溅了君行谨满脸。
虎落平阳大抵如此,君行谨阖起了眸子,她的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不甘吗?定是有的,只是成王败寇,君行谨不愿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给人徒增笑柄,叫人轻贱自个儿。
谢太后今儿个端足了皇家气派,纵使君行谨大吵大闹又能如何?难道便能翻了这天去?不过是衬得谢太后愈发威严,自个儿愈发上不得台面罢了。
她是永王的女儿,她的父王是撑起大梁江山社稷的天!
永王府的女儿,俯仰无愧于天地!
君行谨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挂着从容的笑,她看着谢太后,谢太后亦在看她。
相顾无言,谢太后心底却没来由地一沉。
果然,君行谨开口了,依旧是谦敬有礼,和煦地叫人看不出喜怒,不轻不重,却掷地有声。
“永王府阖府上下一百二十三条性命,自此还尽太后娘娘对我父的养育之恩,行谨此一去,望太后能将我与父亲同葬于九华山,生而不能认,死,太后总该放我父亲去见生母一面。”
许是叫君行谨的话惊得三魂缺了一魄,刽子手高高挥起的大刀竟是没能落下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个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最先反应过来的倒是那位其貌不扬的内侍公公,他先是恶狠狠地啐了一脸惊骇的监斩官,后忙小心地去看谢太后的脸色。
见谢太后面色无异,这才稍稍放了心,收敛起凌人的气势退到谢太后身后,仿佛刚刚那气势逼人的不是他一般。
谢太后强绷住脸色才不至叫人瞧出一二丢了皇家脸面,只是却没能瞒住低眉顺眼立于她身后的张公公。
他在仁寿宫伺候了三十七年,打从永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便已在仁寿宫当差,因此,君行谨的话有几分可信,没人比他更清楚。
永王自小聪慧过人,最得先皇心意,成人后更不必说,大梁国的战神岂会是无为之辈,先帝去的当天夜里,明宣宫传出旨意,嘉封四皇子为永王。大梁一日不灭,永王永世为王。
坊市间流传这是仁庆帝敲打永王的手段,时过经年,谢太后拨弄佛珠的手仍是忍不住一颤。
“朕要你立誓,大梁一日不灭,煜儿永世为王!”
临死了,他还想保住那个孽障一世平安,做梦!
黑云压顶,似乎是要将整个汴京城都罩进那渗人的墨色云团中去一般。
盛夏里的天儿,就像是那不懂事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汴京城内的百姓显然见惯不怪了,对此倒并未有多少意外。
君行谨笔挺的身子却忽地一僵,清亮的眸光像是要穿透密布的黑云一般,直直地朝着空中望去。
这一幕,从小到大,不知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多少回!黑压压的人群,雪亮的刀锋,摇摇欲坠一身儿红衣的自己,还有耳边竹溪穿肠凄厉的哀嚎。
“郡主!来生莫再生为皇家女——”
那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竹溪浑身不知被砍了多少剑,倒在一滩血污里仍旧死命地朝她爬来。
纪史载:庆历二十一年盛夏,永王府谋反,亲眷一百二十三众,尽诛!太后嘉恩,端淑郡主存留封号,葬入皇陵,时年一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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