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这是今日香梅园的衣裳,可仔细着洗!”
“这是老爷院里的,也托付给大小姐。”
“亲手替自己的父母浆洗衣裳,这传出去,谁不说我们小姐是个大孝子啊!”
不远处,许晋宣看见一群婢女围成一圈,嬉笑着将洗衣盆都堆到一个小丫鬟手上。
人群散去,小丫鬟面容始终被堆叠的木盆遮挡,许晋宣却是认出来了。
是林钰。
也不知她这是唱得哪一出,都如愿当上县主了,又和一群丫鬟混在一起作甚?
头顶灰败的天穹笼下雨幕,将少女侧转面容掩得朦胧,许晋宣始终看不清她的长相。
但见她放下成山的衣裳,亲手浆洗了起来。
这场面叫他品出些许荒诞,她一个头要别人梳,吃橘子都要别人剥,生来便在享福的小东西,何时勤勉到替父母洗衣裳?
留给他的始终是一个背影,头上双髻扎得极其粗糙敷衍,看得许晋宣直皱眉,恨不得亲手拆下来重新梳过。
可当他欲走上前时,脚步却挪不开。
想张嘴,却没有声音。
他就那样被定在原地,看着少女瘦弱的身影蜷在小凳上,搓洗的动作偶有停顿,冻红的指节抬起来,能看清手背上皴裂的肌肤,和刺目的水泡。
而她每隔一会儿,就抬起这样一只手去擦脸。
这么冷的天能有什么汗呢,哪怕看不清,许晋宣也知道,她在拭泪。
她分明,最厌恶狰狞的伤口。
“殿下来了。”
忽而转头,对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许晋宣确信了,此地并非现世。
否则死人如何复生。
可那人却浑然不觉,“爹爹在花厅等您呢,我带您去吧。”
脚步不受控地跟上,又带着一阵诡异的熟悉感。
他见到了林建昌,花厅内每个人的脸都那样分明,可他却唯独看不清林钰的脸。
为什么呢?
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哦,原来他经历过这些事。
那时的他来到林家,或许也从林钰身边走过了,只是,并未留心几个丫鬟间的事。
可这里的他究竟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他”?
眼前场景翻腾,忽而日薄西山,天黑了。
这回他甚至没有立在某处,而像是一个戏台下的看客,见少女连日劳作,却被排挤得吃不上饭,又被丫鬟们挤出了大通铺,抱膝坐在屋门口闭上了眼。
白日里不是在洗衣裳,便是在偌大的府邸中穿梭跑腿,几次遇上不长眼男人的纠缠。
许晋宣想,这或许是个梦,与现实情境颠倒的梦。
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林钰死在面前。
与她相拥赴死的并非旁人,他眼熟得很。
脑中似乎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滋长,什么东西崩塌,又重塑,他从看客变回了自己。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以为我对你下不去手!”
“我告诉你,你欠我一条命,你本来就欠我!”
那些曾经不明所以的嘶喊,几近崩溃的指控,忽然都找到了出处。
难怪,难怪她听说自己就是“五殿下”,会怕成那样。
难怪那一晚“失贞”之后,她反而决绝从自己身边逃开。
许晋宣的神魂与肉身合一,竟是被那些走马灯似的场面逼得笑了一声。
倘若那些是真的,倘若林钰一直都记得那些。
她竟然,没有想过杀自己。
反而对他说:许晋宣,你要好好活着。
是现世吗?他想站起来,先将眼前哭成泪人的少女紧紧拥住,任凭她推拒、拍打,也紧紧拥住。
可他没有。
这一切早就发生过,他自以为是地递给林钰一把刀,漠视了她的挣扎、痛苦,高高在上的要她“罚”自己。
这一次,他的确心如刀绞。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
可过往如覆水难收,他不如何才能改变。
意识彻底回笼,催醒他的依旧是千云寺袅袅钟声。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也只呢喃一声:“果然是梦。”
她在山下好好地做县主呢,而他则仍在云雾峰顶独居,天水青在床下蜿蜒盘旋。
只是……
“玄野!”
玄野身形鬼魅,是翻窗进的屋。
“怎么了主子?”
许晋宣不想承认自己被梦魇所困,只照常问:“林钰近来如何?”
往常玄野会立刻说出县主府的一干事宜,今日却明显一愣,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您说的这个……林钰,是林家原本的那个女儿吗?”
调查的时候似乎查到过,他却没留心,此刻也疑心许晋宣为何会想起此人。
许晋宣惊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几步走到穿衣镜前,贴近了去看自己的右侧眉宇。
没断。
他或许,还能做些什么。
当日黄昏,林府后院。
林钰刚摆脱一个纠缠的小厮,蹲在墙角擦去眼泪,又想了许多。
这个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父母似乎都已接受了晚迎这个女儿,晚迎越是风光,她在家中便越是难过,倒不如……
“大小姐!”
自打成了后院的粗使丫鬟,这声“大小姐”便是对她的嘲讽,林钰并不会去应。
可今日这人格外焦急似的,一声唤得比一声响,好不容易寻见墙角的人,忙不迭上前:“大小姐在这儿蹲着作甚,快起来收拾收拾,五殿下来接您了!”
林钰叹了口气,又想这些人真是无聊,总能变着法地嘲笑她失去了什么,因而抱膝靠墙未动。
那人却急了,“大小姐,那可是当朝皇子,从前是家中人怠慢,您还是先起来……”
说着便作势要来拉她。
林钰正想着该如何闪避,忽闻一声:“住手!”
一个带刀的少年赶开那名婢女,林钰也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垂下眼,视线内却出现一只过分白皙又过分清瘦的手。
顺着那只手仰头,年轻的男人生了双瑞凤眼,眉目略显凌厉,眼尾一颗小痣却为他添上近乎妖异的色彩。
“我带你走。”
林钰也不知道,那日究竟是被他出众的容貌晃了眼,还是她已经实在实在撑不住了。
她将自己满是疮口的手,送入了那人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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