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她或许带着愧疚
尔夏便是替楚灵改了宫女的衣裳，好让他偷偷溜去国子学的小宫女，不过是及笄的年纪，但比楚灵大了不少。
李德妃让她抬起头来，敲打似的看了看她。
“在元美人宫中好好做事，若是不想，我宫的佛龛前还缺一个跪着的人。”
见尔夏应声表了忠心，她的语气才又重归温和，“起来罢。”
说完这句话是眼神已经落在了元姬身上，她续又开口：“宫里的生活单调冷清，但皇帝一般不会来没事找事，算得上清净。”
元姬听到那几个字，愣愣地反应了一阵子，眼神有些黯淡下来。德妃握着她的手，许是看见了，却并不以为意。
深宫最不值得爱的便是那皇帝。过不了多久元美人也会意识到这个，李德妃心里想着，将另一只手也握住元姬的手，指腹擦在她的手背上，“元美人若是在宫中无聊，可以来找我下棋，我亦可以教你大盈的官话。”
“钟粹宫有徐婕妤，她会医术，也会投壶，无事可以带你小酌几杯。”
她唇角带了笑，“灵毓宫有孙淑妃，她会绣花弹琴，大盈的刺绣你可见过？那当真是天下第一品。”她赞叹了几声，看着徐婕妤也笑起来。
“御花园也漂亮，只是有时会遇到皇帝和皇后娘娘，所以我们几个不常去。”
元美人想起身说些什么，李德妃握着帕子的那只手伸出一根手指，贴上她的唇角，让她暂且噤声。
“或者我们可以来找你。对了，我怎么忘了瑶华宫的纯贵嫔，她会跳舞，你是异域女子，想必也会吧？”
床上的病弱美人终于扬起淡淡的笑，“待妾身体好些时，跳舞与娘娘看。”
殿内的氛围终是轻松了些，徐婕妤原本在这内殿里逛逛瞧瞧的，见李德妃说了这些话，凑过来，“我年少时行医，读医书，最擅长的就是医外伤。外伤免不得去了衣裳，我父亲娘亲便说我一个女娘做这些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抚了抚元美人晾着的那手臂上的皮肤，不痛不痒地捏了捏，“可要我说，”她眸中带了些许凌厉，看了看李德妃，又瞧了瞧楚灵，“这些胳膊、脊背，又或者说腿，在行医人严重，不就是一块肉么？”
“我父亲如今还在国子学里教书。他个老古板，教出一群小古板来，日后要是给皇帝老儿做事，怕是皇帝的头都要闹挺了。”徐婕妤讲到此处，大笑起来，也不像别的女子似的用手帕掩唇，露出洁白的齿来。
李德妃将手从元姬那里抽回来，然后两只手搅着那方玄色纱织绣锦纹的帕子。“我在闺中时候，最厌倦的便是那些神佛道法。小时候我家幼弟受了惊吓，家中请了人来做法事。几个人着了怪异的衣裳，围着个大火炉跳来跳去，口中不知哼唱些什么东西。”
她回忆起那些景象时，脑海里好像就只剩了那些请来的神婆身上脸上花花绿绿的颜色，别的什么，父亲母亲的脸，家里的装潢，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之后那些怪诞的色彩乱糟糟的糊在一起，是幼时噩梦里的常客。
“入了宫，我那便宜爹当着言官，几番折子将我一生都葬在这深宫里，倒是全家都鸡犬升天了。入了东宫又入后宫，除了皇后，我在这宫里待得时候最长，可不过是，从一个四方牢笼给运到另一个四方牢笼罢了。”黑色帕子上的金丝在她手下翻涌，从正午闹了这样久，眼下已经是申时四刻。
“皇帝与杨云英感情甚笃，我也不愿参与那些所谓的家宴典仪云云，为了讨个清净，对外只能说，我一心向佛，喜清净。”
德妃不再坐在床上，提了裙裾起身，手上丹红色的豆蔻在湖蓝的衣裳上煞是鲜艳，她在有些旧的毯上来回地徘徊，大约思及旧事时，哪怕不说，人都会有些嘈杂的心绪萦绕在周身，便以此来稍做了疏解。
“可我每每看着殿里那些佛龛，佛经，就觉得头疼。小时候我也是喜欢热闹的人。”
“所以正月过了十五，就是过了上元的时候，我难得穿了正装，出来迎接你母子俩。”
德妃这才笑起来，用手指亲昵的点了点元美人的鼻尖，却复又叹了口气，语气严肃起来，“日后不要再闹这种事了。”
虽没有人捅明，可这殿里的所有人都知晓元美人是轻生未遂。
元美人双手搭在被子上，数不清自己是今日第几次点头，可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怀念，哪怕连讲的话、殿里的模样，说话的人都大相径庭，可这样的场景在她看来像极了幼时。
徐婕妤跟着坐过来，附和着德妃，“谁不是呢。我年少时每年的花朝节，上元节，都要溜出府去凑个热闹。可现今，若没有旁人的提醒，我怕是花朝节上元节过了都不知道。”
“好在皇帝专宠皇后，后宫众人也没有那争风吃醋耍心眼子的，如此我倒是也该说一声知足了。”徐婕妤又絮絮地说。
这时青云从外面走进来，说是衣裳已烧的干干净净只剩了灰，德妃轻叹口气，抬了抬柳眉问元美人，“可还想用暮食？”
元美人眨眨眼睛，刚张开唇，就听她说，“罢了，问你也是白问，晚上我叫小厨房送来，你不吃孩子也得吃。”她向徐婕妤处扬了扬手帕，“走罢。”
入宫将近半年，元美人宫里都没有出现过这样多的人。
她们急急匆匆地来，急急匆匆地走，反而让元姬觉得不太真切。
“阿灵…”因为许久没开口说话，她的嗓子有些许沙哑，一旁的尔夏赶忙去端了茶来。
殿里就剩下母子两人，一时间寂静无言。
那双墨绿的眼睛眸光泛着委屈，朱唇嚅嗫半晌，终是未吐出一个字。
她或许带着愧疚。
但无所谓了。
楚灵凑过去，牵住他母亲的手。
床上的人忽然勾起唇角，颇费力的样子。
只是这个笑，楚灵等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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