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爷,前方难民太多,末将请公爷止步,莫往前走了,这些难民中许多人对朝廷心怀怨恚,末将担心他们冲动之下做出对公爷不利之事。”
顾青摇摇头:“无妨,我必须要去他们中间走一走,了解他们的情况才能为他们做正确的事。”
韩介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握紧了腰侧的剑柄,神情警惕地跟在顾青身边,身边的亲卫们则悄然围在顾青四周。
顾青和宋根生走进难民群中,看到这些难民神情麻木,在湿冷的泥地上或躺或坐,四周生了许多火堆,火堆将积雪融化,但地上仍然又冷又湿。
难民们面无表情,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城外,仿佛已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他们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对于顾青这群明显是官府中人的到来,难民们没有迎接,也没有诉苦,甚至连乞讨都提不起力气,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有死才是最后的解脱。
顾青神情越来越凝重,这场战乱已经将天下百姓祸害得如此凄惨,眼前这副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哪里有半分大唐盛世的模样?
朝堂,天子,叛贼,包括地方的官员,都出了大问题,必须要纠正,否则天下百姓的日子将会越来越苦。
本来打算与难民们聊一聊,了解他们如此惨状的原因,但此刻顾青已没了心情,而且难民们如此麻木的样子,估计也聊不出什么。
于是顾青和宋根生走了一圈后,离开了难民群。
来到城门口,顾青对宋根生道:“难民群的区域划分和疫病预防就交给你了,粮食的事我去想办法,一定尽快弄到粮食。”
宋根生点头,然后担忧地道:“今日能否调拨一批粮食过来?你在城外开的那几家善棚恐怕顶不了什么事。”
顾青痛快地道:“我马上下令,从安西军大营临时调拨一千石粮食应急,剩下的部分我再去想办法。”
与宋根生辞别后,顾青没回家,吩咐亲卫马上去太极宫。
时已傍晚,太极宫快落闸了,顾青领着亲卫进了宫门求见李亨。
李亨有些不耐烦地在延嘉殿接见他。
顾青入殿,匆匆行过君臣之礼后,开门见山地道:“陛下,长安城外难民越来越多,目前人数已四万之众,臣初步估计,若待到开春,城外将有十万难民聚集,这些难民没有生活着落,臣请陛下开官仓放粮,赈济难民,帮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李亨皱眉,不悦地道:“顾卿,你在朝为官多年,应该知道规矩,国库官仓之粮每年都提前安排好了去向,支应军队,徭役,以及官员俸禄等等,每一笔都有成规,你如此突然便要开仓放粮,难民肚子填饱了,可天下各州县会出大问题的。”
顾青沉声道:“陛下,事有轻重缓急,臣以为先将难民的肚子填饱才是眼下最紧急之事,至于朝廷别的安排,可以从缓,可以取消,也可以削减,不至于出大事,但若难民的肚子填不饱,一定会出大事。”
李亨冷冷地道:“会出什么事?他们会造反么?呵,饿得连木棍都提不动,就算造反朕也有把握将他们平了。”
顾青惊愕地看着他,虽然清楚李亨的昏庸比他爹只强不弱,但他还是错误地估计了李亨昏庸的程度。
“陛下,那些难民是您的子民,不是您的敌人啊。”顾青压抑住怒火道。
李亨仰起脸,沉默半晌,道:“顾青,朕今日与你说几句实话。你没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所以不知朕的难处。难民是朕的子民,难道朕不想救他们吗?可是朕也无能为力,你不妨猜一猜,如今国库和长安京畿官仓所余之粮还剩多少?”
见顾青没说话,李亨淡淡地道:“官仓之粮,其实只够养长安城的军队,以及发放京畿官员一季之俸禄,原本渭水和潼关还打算发动徭役加固河堤和修复城墙的,因为粮食不够,朕不得不下旨停工,待明年夏粮入京再议。”
“城外四万难民,而且每天还有新的难民到来,朕早已知道,但……京畿之地已然无法再拿出粮食了。安禄山叛乱后,朝廷割据南北,中央与地方几乎断了联系,南方诸州的秋粮很多都被他们地方官员消耗掉了,而关中因为战乱几乎颗粒无收,顾青,你若是朕,你怎么办?”
顾青沉声道:“臣知陛下的难处,但臣更知道,无论多难,城外的难民必须照顾好,陛下刚登基不久,若对难民生死不闻不问,天下百姓闻之,将会对陛下多么失望,粮食的筹集可以想办法,从南方调拨,从京畿官员的俸禄里扣除,从军粮里暂调等等,臣以为,只要真心去做,办法总比困难多。”
李亨忽然露出讥诮般的笑容:“办法总比困难多?呵呵,顾青,提气的话儿谁都会说,可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没那么容易想出来,你若能办,朕便交给你办如何?”
顾青的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道:“君无戏言,臣当仁不让。”
李亨也生出一股怒意,冷冷道:“君无戏言,你既然要接手这件事,朕便交给你,朕倒想看看你能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顾青凛然躬身:“臣,领旨!”
直起身,顾青目光冰冷地瞥了李亨一眼,然后转身便离去。
走出太极宫,顾青仰头深呼吸几次,这才缓缓平复了心头的怒火。
困难确实有,但李亨对子民的冷血也是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的。
这样的皇帝,实在太不配了。
宫门外,韩介等亲卫迎上来,顾青冷冷道:“先不回家,去大营,召集众将帅帐议事。”
一行人又出了城,进了安西军大营后,顾青下令擂鼓聚将。
众将到齐后,顾青环视众将,然后望向段无忌,道:“无忌,军中存粮如今剩下多少?够将士们多少天所用?”
段无忌不假思索地道:“存粮大约一万石,够安西全军将士大约一月所用。”
顾青沉吟许久,道:“若从军中存粮里支取三分之一的话,会不会有影响?”
段无忌苦笑道:“当然有影响,将士们吃不饱肚子,会有怨气的,对公爷的声誉不利,军心也会不稳,公爷请三思。”
顾青叹气道:“有件事迫在眉睫,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视若无睹,天子不管,朝堂不管,总归要有人管,否则这个世道未免太黑暗了,几万条活生生的生命,难道眼睁睁看他们饿死在我们眼前吗?”
常忠迟疑道:“公爷所说可是城外难民?”
“是。”
常忠苦笑道:“末将也看见了,可咱们实在无能为力呀,总不能喂饱了难民,却饿了自己袍泽兄弟的肚子吧?”
顾青垂头,无力地叹息,帅帐内充斥着一股低迷的气息。
沉默良久,顾青忽然轻声道:“诸位,我们这些年南征北战,战场上流血拼命,虽九死而无悔,我们……究竟为谁而战?”
抬头环视众人,顾青忽然笑了:“每次帅帐议事,我们都是非常务实地讨论战事战术,讨论如何打胜仗,好像我们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诸位,我们究竟为谁而战?因何而战?”
众将面面相觑,他们已明白了顾青的意思。
答案,其实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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