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案子确是最后经由我之手,我将那家人都圈拢到府衙中分别询问,还有邻居,路人,上下不少于五十个人,石老三那天带着把刀,正如你所言,预备去让那个负心汉以命抵命,但是到了门前,火势已经蔓延开来,他微微挣扎后,冲进火场,帮着救人。”
开始石老三想救出唯一还对冯月娥比较用心的丫环,然而救出一个,他又去救了另一个,那些女眷十有八九是他背负着逃出生天,他唯一没有做的是,他听到书房有男人呼救的声音,也询问过救出来的女子,确认那就是他要报仇的对象,他绕开书房,始终没有伸手,却在背出一名仆妇时,被烧断的屋梁砸到脸面,他强忍着痛楚,把背上之人放在安全的地方,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石老三已经在大牢之中,他沉默不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山贼的身份,如果他说的多,势必会牵连出冯月娥,他不想她死后都不得安生,被人指指点点,听到他想要报仇的男人已经死在火场中,他居然忍着烧伤的剧痛,在牢房中放声大笑起来。
他想做的事情,老天爷已经为他做到,那么将他的性命拿去抵偿,也没有什么不公平。
“我知道他没有犯下纵火罪,又舍身救人,就去了一次大牢,他当时因为烧伤,发着高烧,全身滚烫,意识却很清晰,他将自己和冯月娥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我动了恻隐之心,如果他真的杀人,我不会轻饶过杀人犯,如果他的罪是身为山贼,一个从来不曾杀过人,不曾沾染过血腥的山贼,那么,我想他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是否算得上将功抵罪。”沈念一微微笑起来,“于是,我擅自做主,将他给放了。”
放行之时,石老三简直以为这位天都而来的大理寺少卿大人是得了失心疯,莫说他有没有杀人放火,便是他做了这些年的山贼,也能一笔判决将他发配到几千里外,说放就放人,岂非是网开一面。
沈念一却说,要他发个毒誓,这辈子都不再做山贼,至于山上的那些人,想必他会有办法安置妥当,石老三问要发个什么样的毒誓,沈念一紧盯着他的双目,就用冯月娥来发这个毒誓,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想必你会恪守誓言。
石老三走了,回到山上,他遣散了弟兄,分光了金银,独自从后山遁走,一隔三四年,不曾想会在陵县又遇到这个人。
毕竟还是草莽的性格,新带着的几个人,也不算善类,沈念一叹了口气道:“可我觉着他还守着那个誓言,他算不得穷凶极恶,心底也还有未泯的良知。”
“可能就是做些偏门的生意,他觉得没有直接走正道,有些对不起你老人家。”孙世宁学着方才石老三的口吻,那么他脸上那道几乎遮挡住半边脸的伤疤,应该就是火场救人留下来的纪念物,他当日能够救那谢谢素不相识的人,已经将做山贼的恶都抵消地差不多了。
同样也是火宅,与当年的那个相比,这一场才是真正的人性抹灭,满门不留下一个活口,沈念一虽然不曾看向窗外,也知道石老三是目送着他走的,有些话就在他的嘴边了,但是他不说,就很难撬开他的嘴。
“我觉着石老三知道一些你要查的这件案子。”孙世宁的手指在车厢敲了两下,“他还很想警告你小心,但是他害怕。”
“他不仅仅是害怕,是很害怕。”沈念一当然知道石老三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当日判了死刑,眉毛都没有多皱一下的汉子,居然会不敢开口道出真相,看样子,案情背后的黑手来头大得能吓死人,在石老三的心里,甚至压过了大理寺一头。
他留了余地,留了分寸,要是石老三愿意说,那么会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他,这种人的敏锐程度不会少于任何一个查案之人。
“那么当年冯月娥夫家的那把火又是谁放的?”孙世宁见沈念一的眉头碰在一起,想必又是在思索为难之处,他的眼疾多半就是因为思虑过甚,所以迟迟不得痊愈。
“不是故意人为,按照口供来核对,是灶房的下人失职,炒菜的时候,菜油溢出,点燃了柴草,那地方本来就都是容易烧着的,结果来不及扑救,火势蔓延开来,就烧成了连绵一片,虽说扑救及时,又有人来回救伤者,火灾中还是死了七八个人。”沈念一忽而提起兴致来教她,“你可知在火场中,如何做菜容易自保?”
孙世宁认真想一想道:“可是要将全身都用水浇湿?”
“这个办法也可行,然而当时你未必能够找到这样的水源。”沈念一有耐心地说道,“你可知在火场中死的人多半不是被烧死,而是被火势带出来的浓烟呛到肺中,活活呛死的。”
孙世宁还是第一次听说,摇了摇头道:“我平日生火烧饭,见着烟都是往上走的,如果我趴在地上,是不是能够多支持些时候?”
“孺子可教,你要是沿着地面慢慢爬行,尽量远离火源,得救的机会就会多得多,当然如果附近找到水源,将衣服浸湿后,蒙住口鼻,也不失为个好法子。”沈念一又问道,“我说的这些,你可都记住了?”
“也就是我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要是换成你这样的,只要一冲擎天,直接从屋顶飞身而出,管脚底下烧得怎么样,都伤害不到你了。”
沈念一一怔道:“你说什么?”
孙世宁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我说要是换成你这样会武功的,直接能从屋顶飞出去。”
沈念一立时问道:“阿阳,车子驶得慢些,我有话要问诸葛青。”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沈念一隔着窗口道:“诸葛青,何启虎之子,师出何地?”
“据说是点仓派,不过他学艺回来已经十来年,这边都是传闻,我也不曾当面问过。”诸葛青扒在窗口答道,“大人,不过我见过他舞剑,确是一身好本事。”
那一日,诸葛青替胡知县送份请柬,管家识得他是县丞,领着他进去,走过中庭时,有人正在舞剑,冬日融融,那人穿的一身紧身单衣,手中的长剑舞成一团雪花,他不禁驻足观看,管家也不多加催促,直等到那人将一套剑法练完,手臂,剑身已经融为一体,剑尖挑着一朵半开的梅花,煞是好看。
管家才笑着道,二公子自幼喜爱习武,便是跟着老爷荣归故里,每天都不忘记要练剑,诸葛青是个门外汉,一味点头夸赞,说着话,从何家二子身边走过,那人目不斜视,将长剑一收,径直离开。
诸葛青知道,有些练武之人,性格乖张,不喜与朝廷中人有干系,也不甚在意这些,如今沈念一问及,他都一五一十告知。
点苍派,又是练剑,沈念一微微沉吟,再加上何家的做派,地位,想来不是掌门人虚无子亲自教授,也算其名下挂名的弟子了,如此算来,难怪会传闻说他一身好武功,名门正派,当然比那些毫无章法的自成一格要显山露水地多。
“大人,虽然我不懂武功,但是我知道那是真本事。”
“何启虎的儿子叫做何谷恩,他的尸体可曾挑拣出来?”沈念一很清楚一场大火以后的尸骨会扭曲成什么样子,陵县已经前后调用了周围的十多个仵作一起帮忙,据说才稍微辨认出那近五十具尸体中的十来人。
“大人,何谷恩的尸体遗骸是在主屋中被发现的,因为这具尸体手握长剑,所以确定了是他。”
“那把剑就是你所见过的那一把?”沈念一又问道。
“那把剑经历了这样的大火,除了剑柄有些烧焦,剑身丝毫没有损伤,也算得上是名器,更何况当时尸首是紧紧握住了剑柄,连指骨都与其烧融在一起。”
“他的死因是什么?”
“中毒。”诸葛青脸色发白,“而且是致命的剧毒,他走到书房门口就无力支撑。”
“阿阳,车子驶得快些。”沈念一半垂了眼,两辆车很快又分成了一前一后。
孙世宁见他神情凝重,轻声问道:“他们怎么能把焦黑的尸体分辨出生前是什么人?”
“那是仵作的本事,你回头要向小唐请教。”
“总是会有些特征才能认人。”孙世宁想一想还是问了,“但是何家上下都已经遇难,又是谁来指认那些尸首?”
“何启虎是前任御史,宫中有他的档案卷宗,至于他的家人,在陵县的人口记录中也有记载备份,只要耐心些,总能分辩出蛛丝马迹,那些下人丫环,就必须要依靠其家人来认领,如若不然,尸体只能够按照清点的人数来算。”沈念一看着她道,“你是不是想说,手中拿着一柄剑,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练剑的人,指骨应该与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同的吧。”孙世宁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来,照着光线处看看,“你看我上个月练了一个月的字,指节处都起了薄茧,何况是练剑数十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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