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世宁的记性极好,前些日子跟着柳鹿林所学的也都是精道之处,别人是过眼不忘,她是过鼻不忘:“逃出来的时候,门外的小院中,留下很淡的婆醍香,当时可能只以为是秀娘身上的,如今想想,秀娘一直生活在天都,用的大部分都是锦西胭脂铺的货色,不好也不坏,一盒胭脂差不多是一百文钱。”
霍永阳听到婆醍香三个字的时候,全身居然哆嗦了一下。
“婆醍香在天都很少有人会用,不过我们孙家是为皇宫中嫔妃调制专用的胭脂花粉,这个香虽说浓烈瑰丽,用稍许的话,却能够达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所以说巧不巧的,我居然能够识得这种香气来,你说是不是?”孙世宁明明心里已经有所确定,还是将话题的主动权,又一次推回给了霍永阳。
她倒是想听听,他会肯定还是会否认。
霍永阳看了她良久才道:“婆醍香是西树国所产,知道的人确实不多。”
“婆醍香是从一种叫做婆醍草的植物中提炼而出,据说十石婆醍草才能挤出一小瓶的香料,气味浓郁芬芳,价格与黄金同价,舜天国常年冰雪交加,是种不出婆醍草的,当然,也可能是像我们一样,花了高价,由那些走长途的商人捎带来,然后做成香粉,也未尝不可。”孙世宁依然没有直接点破,而是先将对方可能会用的搪塞之词说在了前头。
“原来,这个香气叫做婆醍香。”霍永阳的眼神郁郁,像是想到了太多的事情,那种沉淀以后的怅然若失神情,令人不由想要费神解开,随后,他忽而一笑道,“真是要多谢谢孙姑娘了,连我都不知这香气的名字,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你以前不知?”孙世宁有些许的怀疑,她不想掩饰,已经都是阶下囚了,没必要对着其做太多的掩饰,自然些,也能带动对方放低戒心。
“我不知道。”霍永阳用一双手将整张脸都掩盖住,慢慢的,蹲坐下来,他的声音变得发哑发沉,“我只是喊她香香,她说她的名字叫香香,多好听的名字,根本不让人一开始就会生疑。”
孙世宁不再出声,有些事情,一旦打开了缺口,就开始如同开闸后的洪水,滔滔不绝的向外奔腾,霍永阳终于肯说出实情了。
而在风门的另一头,宁夏生做出个恍然的样子,还真的是被沈念一猜中,这个故事里果然有个女子,还有一段悱恻缠绵的感情,只是不知感情是真是假。
沈念一肃然着脸,听得很认真,既然阿阳愿意说,那么必然要抓紧每一个细节,他的手不知在哪里按下,很快,丘成轻手轻脚的下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吩咐下去,查探所有的客栈,是否有形迹可疑的单身年轻女子。西树国,西树国……”沈念一重复了两下,“长相与天朝人略有不同,应该是雪白皮肤,高鼻深目。”
丘成从来不会多问一个字,所有沈念一的叮嘱,尽数收下,很快又退了回去。
宁夏生却要抗议了:“西树国,固然多半是你说的那样长相,可是也有同我们几乎看着一模一样的,万一霍永阳遇到的就是个普通脸的,你这番功夫岂非白费?”
“不会的。”沈念一只说了这三个字,好像已经料定了什么。
宁夏生一直敬佩他那种与常人不同的敏锐度,既然他说不会,就不会,没有必要在还没有见到真相上,喋喋不休的争执,又不是街坊中那些长舌头的三姑六婆,一只母鸡每个月能生几只蛋,都能从天明争执到天黑。
霍永阳被一道命令发往边关,实在不是个优差,然而那边需要个像他这样的人手,大人身边安排来去,只有他最合适,他的阅历相比其他几人都要略浅,大人的意思也很明白,这一遭走得好,回来皇上两句话嘉奖,对他往后的前程大有帮助。
他平日里一贯活泼大方,从不像为了个人前程烦心的性格,没想到大人却当着面给指出来,指出他藏在阴暗处的心念。
三封书简,一匹快马,霍永阳添置了一整套能够买到的最厚的衣裤,正要准备上路,沈念一又来了一次,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扔过来,他伸手接住,没来得及打开,对方已经走了。
包袱中是用一整张雪狼皮制成的斗篷,雪狼出没在两国边境的偏僻山区,据说十分难以捕猎,然而毛皮色相极佳,而且能够抵得上三五张普通狼皮的温暖,所以也有猎手甘冒大险,在大山中一待大半个月,为了求一张雪狼皮。
而沈念一的这件斗篷,霍永阳记得很清楚,是数年前,宁大将军特意自边关请人捎带来,那时候,大人身受重伤,大夫都说明,不能受半点风寒,否则多咳嗽一下,都可能会毙命,这样一件衣物,堪比雪中送炭,陪着大人整一个冬天,都不曾离身,居然真的护住了周全,伤养好了,大人将斗篷珍藏起来,没有再穿戴过,不曾想,今天却借给了他,而且没有多说一句话。
霍永阳上马的时候,鼻端发酸,这件斗篷想必还有另个用意,他去到宁大将军身边,对朝廷而言是办皇差,对将军而言可能就是眼中钉,沈念一将信物让他捎带,是想请宁大将军看在彼此的交情上,多多照拂。
果然,宁夏生下马的时候,已经是漫天大雪,他赶紧将斗篷穿上,来接他的军士,多看了两眼,才轻声笑着说道,这张雪狼皮看着眼熟,真像是大将军很久以前猎到的那一张,那一次被困在山中真是九死一生,没想到,活下来了,还打到了雪狼,将军笑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句话,正好也是霍永阳当日的心情写照,他来到大将军的营帐中,宁夏生与他一个照面,神情一滞,分明是看见了雪狼皮斗篷也明白了沈念一没有说出的话,当下他扯出笑容来,很是大方豪爽的展开手臂,抱了一下霍永阳:“既然是大理寺的人,总是要多照顾几分,沈念一那人最是护短的,谁人不知。”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没有人为难霍永阳,哪怕他做的那些事情,得到的应该是一大堆的白眼,皇上要求必须仔细记载军中三个月的所有要务,还有人马与粮草的开支结余,真正不是个讨好的活计。
过了一个月,霍永阳渐渐喜欢上这边简单的生活,两国军队也不是时时交战,打仗最需要的是花费开销,连天朝的皇上都在想着开源节流,舜天的财力薄弱,不过是胜在骑兵天生骁勇善战,人手最经不起消耗,所以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修生养息。
这一日,宁大将军着人将霍永阳带往最偏远的那个粮草库,骑着快马也足足跑了三个时辰,落地时,他主动取出带来的烈酒给带路的小兵,小兵接过来,也不客气,仰起脖子喝了半个皮囊,随即找一处有淡淡日光的草墩上去睡觉,示意他都记录抄点完毕,喊一声就成。
霍永阳在粮草中慢慢行走,慢慢清点,他记得这天的天气是他到边关以后最好的一次,日光算是非常充足,照到身上,居然渐渐有了暖意,他正要走过一个弯角,却听到笑声,年轻女子的笑声。
笑声不似天都少女那种清脆,银铃般的,微微的低哑,好似烈酒慢慢在喉底滚落,微有辣意,落肚却又生出暖香,霍永阳好奇了,他知道在这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不大的村庄,宁大将军还给过村长银钱,劳烦他们帮着看守粮草。
那么,有人走过这里,也实属正常,他转过弯,就见着一名红衣的女子,半仰着脸,日光照在她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色的光,霍永阳呆呆站在原地,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了。
红衣女子忽而又发出方才的笑声,他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问的很唐突,明明是陌生人,然而红衣女子没有丝毫的诧异,她缓缓睁开眼来,再认真不过的说道:“你没有觉得太阳照在脸上会有一点点痒吗,我忍不住就笑了。”
霍永阳看着她的脸孔,皮肤雪白,大眼小嘴,很是美貌,不过走得近了再看,她的红衣已经穿的旧了,本身也是粗布的料子,不知用什么染料,颜色不太均匀,根本就是廉价的衣物,不过她穿着好看却是当真的事实。
“我没有见过你。”红衣女子侧过脸来看着他。
“你倒是胆子很大。”霍永阳还是保持了一点警惕心的,少女见到陌生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红衣女子指了指他身上的军服:“你穿着和那边的人一样的衣服,村长说过,穿这样的都是自己人,根本不用害怕。”
霍永阳想一想,这话没有说错,边关的居民对宁大将军手底下的军士都非常友善热情,怎么会害怕?他低下头来轻笑,他今天是有些走神了,所以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来。
“我的家就在前面,要不要去喝口水?”红衣女子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种明媚的娇憨天真,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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