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在小厨房忙开时,五公主钻进德妃寝室,四处搜寻起来。她比外人都清楚,所谓的私情物证是什么?当她没费多大功夫就找见那一箱子绣了紫丁香的丝帕,有些难以置信,总觉得来得太容易。
寝屋门前,德妃拨开帘子一角,默默看着女儿在里头面对一箱子的丝帕发愣。放下帘子,德妃去到后院,做得的杏仁豆腐已经放入井中湃凉,她坐在井边,静静等着。
“傻丫头,一旁有个褐色布袋,足够你塞下那一箱丝帕,找见了么?”
也就两刻钟的时间后,德妃的随侍宫女跑来,小声禀报,五公主怀里抱着一个褐色布袋,匆匆忙忙离开了。
德妃淡然一笑,起身捞起凉透的杏仁豆腐,径直走向七公主生前居住的屋子,德妃一直都命人收拾得一尘不染。把杏仁豆腐放到七公主的牌位前,德妃直直站定,面无表情凝视着七公主的牌位。
这一站,就是一夜。
***
天气愈发寒冷,御花园的池子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但是扔下一粒石子,还是能轻易敲碎,露出冰下的清水。
和贵人与良贵人按钦天监选定的日子被册封和嫔与良嫔,举行过正式的册封仪式后,鉴于敏妃才去世不久,和嫔与良嫔非常低调,一致闭门谢客,不接受任何贺礼。
惠妃最近的精神很不济,一门心思关注胤禔父子俩。胤禔的长女已快十三岁,已经学着照顾弟弟妹妹,可王府没个女主子,总是不合适。那头大福晋尸骨未寒,这边惠妃已经在罗列新福晋的人选。
胤禔带着弘昱来延禧宫给惠妃请安,惠妃抱着孙子舍不得撒手,可弘昱坐不住,冲向阿玛鼓足腮帮子瞪圆双眼,说好的约定呢?不然,他不愿来看祖母的。
家里的四位小姐姐没少在他面前嘀咕,祖母偏心不说,就是祖母害得额涅生弘昰落下了病根。否则,额涅不至于早早就抛下她们,飞到天上去了。
胤禔哪会儿不懂儿子的小脸色,喊进弘昱的随侍太监,让他随弘昱去东宫找弘昰。一听弘昰哥哥的名字,弘昱总算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告辞祖母与阿玛,蹦蹦跳跳跑了。
惠妃再不满,也不好驳孙子的高兴,正好她也要与胤禔商量续娶福晋的事情,便没有阻止。
胤禔一听母妃的提议,脸色别提多难看了。一脸的胡渣配着那气怨的眼神,二话没说,站起转身就要离开。
惠妃赶紧上前拦住,胤禔想要挣脱母妃的手,“除非汗阿玛下圣旨逼我,否则我不想续娶,你也少操那份心。你们一个个都巴望着我给你们刨名争利,就她只单纯地盼着我好。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拿主意的,被推到漩涡中心,耳鸣眼花时,唯她向我伸手,想拉我出来,怕我受伤害。”
一股怒气涌上惠妃脑门,“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你吗?你是皇长子,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你不争,别人也要争,占得先机,你何必又因为她丧气。依我看,就她小家子气,你才一会子清醒一会子糊涂。不狠心,能得手吗?”
胤禔手上带着劲儿推开惠妃,“男人的事儿您少掺合。别以为谁都能像孝庄曾祖母那样想扶持谁做皇帝,谁就做皇帝。您且看看曾祖母为何葬在风水墙外守着皇祖父,逼死了皇祖父,又舍不得皇祖父,这种奇特的母子情,不搁谁身上,谁也无法体会真切。”
看着儿子毫不留恋地离去,惠妃脚步向后踉跄几步,跌坐椅中。
胤禔出了延禧宫,把儿子完全抛之脑后,自个儿大步流星往宫外行去。上了马,直奔王府,冲进大福晋身前的房间,甩合屋门,胤禔坐到地上,脸埋入膝头,痛哭失声。
哪怕是拖着病怏怏的孱弱身体,大福晋也会在胤禔回府的第一时间出现,尽力照顾他的起居饮食。无论在外如何,胤禔心里都挂着福晋,有福晋的地方,他觉得心里有个着落。自小被送到宫外交与大臣抚养,虽被小心伺候,可他其实很孤单,心里空荡荡的。
大福晋临终前,欲言又止,好似知道是谁下的毒,却又不明说,弄得胤禔心乱如麻。最后,大福晋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两件事。
“爷,您且问问自己,您争的只是那个位置?还是说您拥有治国富民的雄心大志?若是后者,您尽管去争,若是前者,您请三思,不要被别人给害了。”
“我的弘昱,随他去吧,他喜欢弘昰,就让他与弘昰玩。三岁看老,我瞧着,弘昰是个好哥哥。我的女儿们,请善待她们,给她们找个好去处。”
胤禔走后,惠妃一坐就坐到黄昏。缓过神来,派人往东宫接弘昱,结果弘昱抱着弘昰不撒手,说是没了额涅,再没人陪他,从今往后,他要跟哥哥在一起。
孙子不愿亲近自己,儿子也不听自己的话,惠妃晚饭也没吃,早早就上了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竟是一场噩梦。梦到弘昰把弘昱带到悬崖边上,一把推下弘昱,弘昱的惨叫响彻天边。
尖声喊着弘昱的名字,惠妃惊醒,坐起身来。幽黑的房间内,没有一丝光亮,随侍的宫女也没有因为她的喊叫,如平时那样立刻进来掌灯问询。
喊了两声宫女的名字,没有回应,惠妃顿时汗毛竖起,莫名地恐惧潮水般袭来。外屋传来推门的声音,惠妃连忙落脚趿上平底软鞋,急急过去。
窗户不知是什么时候开了,寒风灌进,惠妃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同时,晦暗的冷月泛出幽幽寒光,漫进屋来。惠妃掀开帘子,亟欲喊人点灯。
可当她看到帘子后站着大福晋,苍白着脸定定注视着她时,惠妃倏地撒开手,疾步后退,本能地想要大声呼救,却因过度恐惧,一口咬破舌尖,满嘴血腥。
眼瞅着大福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惠妃嘴里的血沫沿着嘴角溢出,却毫无知觉,满眼的惊恐万分。
“你,你走,”惠妃瘫在地上,双手在跟前挥舞,试图阻止大福晋的靠近,“弘昱,他,他不在我这儿,被,被东宫带走了。是,是东宫害的你,与我,无关。”
大福晋本是停下了脚步,可一听惠妃把罪过推向东宫,又往前逼近,吓得惠妃是魂飞魄散,连连告罪,“是我,是我的错,原本是想让老八媳妇不能生育,不想却是让你撞上了。你大人有大量,放心去吧,我会给你照顾好孩子们,我保证,我拿我的命向天赌咒。”
大福晋没有再靠近,惠妃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为了让大福晋的鬼魂尽快离去,惠妃一时顾不上害怕,跪膝在地主动爬过去,嘴里信誓旦旦向大福晋保证,手上也胡乱抓扯,像是沉入水中奋力抓取浮木争一口命似的。
也就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惠妃触碰到大福晋的手,暖暖的,滑滑的。被惠妃碰到的大福晋迅速后退,与惠妃拉开距离。
惠妃呆住,片刻后,跪坐自己脚跟,整个人镇定下来。
“上哪儿弄来的衣裳,我记得这是她端午节家宴那天穿的,是老八媳妇弄的?”
承妃在惠妃碰过自己的手后,就惊觉怕是要露馅儿。果然,惠妃不是省油的灯,不仅马上就识破眼前的大福晋是假的,就连衣裳是八福晋弄来的,都猜出来了。
承妃不声不响站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是承妃?”来人身上没有熏香,这也是惠妃一开始以为对方真是大福晋的原因。既然是鬼,无色无味,怎么可能还芬芳缭绕呢?可现在断定眼前的是大活人,那后宫不用香的,也就唯承妃一人。
承妃被揭穿,有些无奈。早就知道对付惠妃不易,隐忍这些年,确定行凶的人就是惠妃,可偏偏拿不到证据。本想闹出这一出,让惠妃失控,在延禧宫当着众人说出自己的恶行。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不顺利。
“承妃,你能站到这儿,说明你知道了很多事情。绞尽脑汁安排这些,怕是不单单要我的命那么简单。”
惠妃抬头直视承妃,别说,这妆容,还真像大福晋。不用想,肯定是出自八福晋之手。
“别想着借由揭穿我,让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通通投靠太子,更别想着让皇上因为憎恶我,就厌弃我的胤禔。你的胤禨早投胎去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太子。走着瞧,我不会让你如意。太子因为是皇后的骨肉而获封太子,他也会因为身上留着赫舍里氏的血而被皇上废黜。”
惠妃挺直上半身,果于自信,“你不了解皇上,别以为索额图退下,赫舍里氏就能全身而退。不信,咱走着瞧。”
承妃走到惠妃跟前,弯下腰,捏住惠妃的下颌,好让惠妃看清自己这张大福晋的面孔。果不其然,惠妃的眼中立时升起恐惧。明知眼前的人不是大福晋,惠妃还是闭上双眼,难以面对。
承妃冷笑着甩开惠妃的下颌,“你的德妃妹妹不要你了,自己单枪匹马,没个要紧的人替你掩护,也不知你要如何再挣扎下去。”
这对于惠妃来说,却是要命的一击。如果说胤禔是她奋斗的目标,那么与德妃的款款情意就是滋润她的甘泉。没有了甘泉,她会枯竭,那么她还有什么力气再站出去为胤禔争夺。
“欠你的,用我的命还你。”惠妃吐去嘴里的血沫,没有退路,就只能下决心,“男人间的争斗,女人不要插手,让他们争去。太子若是有本事,就护住自己的位置,要连东宫都守不住,还做什么皇帝。”
“至于德妃,”惠妃没说完,她站起身,不理会承妃,往外走去。她不相信德妃会背叛自己,要亲自去永和宫问个明白。
拉开屋门时,惠妃看到自己为德妃绣的紫丁香手帕拴了一条在门上。她心一沉,解下手帕捏在手里。可接下来,她手里的手帕越来越多。从延禧宫一路出去至御花园,隔上几步,就挂上一条这样的手帕。一路跟着手帕,一条条解开揣在怀里,惠妃的眼里凝聚泪光,她不得不相信,德妃是放弃她了。
就在惠妃以为手帕会一直指引她去往永和宫时,手帕却在御花园的荷花池旁划上终点,再没有向外延伸。惠妃怀里紧紧抱着所有的手帕,目瞪口呆。看来,德妃与她划开界限不说,还投向了对方,否则何至于对方要保护她。
这个地方,曾经是温僖贵妃的贴身宫女自尽的地方。如今,却是德妃与她说再见的地方,再讽刺不过。
神色惙顿,惠妃打开双臂,任由怀里的手帕洒落一地。走到池子旁边,惠妃闭上眼,泪珠滑落,“胤禔,来世咱们做一对普通的母子吧。别的不求,我只求亲自哺育你,亲手把你带大。”
随着一声重物撞击薄冰碎裂的声音响起,惠妃沉入水中,没有任何挣扎,任由寒冰刺骨侵入身体,渐渐失去知觉。
承妃走上来,把地上的丝帕全都捡起塞入褐色布袋,随后离去。
笼罩大地的黑色变得灰蒙蒙,天边擦破一道浅浅的光亮,清晨就要来临,人们又迎来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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