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侯卫东在办公室细细地看了绢纺厂的资料,又翻了翻省里的相关政策,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小时。他站在窗前抽了一支烟,然后给郭兰打了一个电话:“你下定决心了吗?是否真要到沙州大学去?”
“我确实打定了主意,但是你暂时不用管,段校长和济书记都是父亲好友,我向他们提一提,应该问题不大。”由于侯卫东是已婚之人,郭兰内心深处有着巨大矛盾,一方面渴望着与他亲密接触,另一方面又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昨日激情。她心里很明白,此事已经开了头,星星之火,总是会燎原的。内心充满着渴望,又在苦苦抗拒。
听说郭兰要去找校长段衡山和市委副书记济道林,侯卫东知道调动之事没有多大问题。从昨天起,他憋着一股劲要为郭兰办调动,突然失去用力方向,感到隐隐失落。
这时,晏春平推门而入,侯卫东有些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正想出言批评,见到了晏春平身后的市委副书记宁玥,他迅速对郭兰道:“我有客人,等会儿再打过来。”
挂断电话,他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办公桌就是一个城堡,侯卫东作为城堡主人,一般情况下在城堡里接见下属,只有重要人物到来之时,他才走出城堡迎接。
宁玥是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有着深厚的政治背景,加上她性格强硬,算得上城堡的重要客人。侯卫东离开办公桌,笑容满面,道:“宁书记,怎么亲自过来,有事打电话吩咐一声,我随时过来。”
宁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笑道:“这是朋友送的手工茶,尝尝味道。”侯卫东喜欢喝好茶,这在沙州官场很出名,宁玥是有心人,特意要了高档的大红袍。他当着宁玥的面,打开纸袋子,用鼻子嗅了嗅,赞道:“闻起来很不错。”他将茶叶递给站在一旁的晏春平,道:“给我和宁书记泡点好茶。”
宁玥微微一笑,道:“我不喝茶,一杯白开水。”
侯卫东知道宁玥不会纯粹是为了送茶叶,闲聊几句,他对晏春平道:“我和宁书记谈事情,别让其他人进来,有其他领导来,到你的办公室坐一会儿。”
等到晏春平离开,宁玥收敛了笑容,道:“朱书记昨天给我说,绢纺厂有五六千人,调整领导干部要慎重。刚才组织部易部长同蒋希东谈过话了,他明确表示要留在绢纺厂,不愿意回机关。”
侯卫东道:“他,想留在绢纺厂?”
宁玥道:“按照惯例,如果留在绢纺厂,总得给蒋希东一个闲职。一山难容二虎,蒋希东执掌绢纺厂十年,如果留在厂里,新厂长项波的话恐怕不灵。组织部门最初的想法是调他回机关,还可以象征性地安排职务。”
侯卫东想了想蒋希东的神情,他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道:“个人意志最终要服从组织安排,这是原则。”
“你是分管副市长,对人和事都了解,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调整绢纺厂领导是黄子堤的意见,侯卫东本人并不赞同,他不太愿意深入谈论这个话题,也就没有直接回答宁玥,道:“国企的事情挺难搞的,历史遗留的问题太多,涉及不同的利益群体,无论如何搞,都会背上骂名。”
宁玥顺着侯卫东的话题,笑道:“这一届政府,最难的还是国有企业改革,你可要死不少脑细胞。”
侯卫东感叹道:“变成泥鳅就不怕泥巴糊眼睛,我分管工业这一块,不管是尖刀山还是火焰山,都得爬过去。”
“年轻真是好啊,锐气十足。”
侯卫东故意道:“宁书记比我还要小几岁,你才是真的年轻。”
宁玥年龄比侯卫东稍大,五官长得也挺精致,只是神情有些严厉,损减了女性的柔美。她绕了几句,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分管副市长,人员安置得好不好,直接影响全市工作,对于蒋的去向,你有什么想法,请直说。”
侯卫东沉吟着道:“蒋希东在绢纺厂当了十年掌门人,精通业务,在群众中还是有一定威信,能否将他安置好,将影响绢纺厂下一步工作。我的建议是尊重其本人的个人意愿,再与组织意图结合。”
这是一句滑头话,说了等于没说。宁玥笑了笑,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中午,侯卫东在里屋休息,桌上的红机电话响了起来。“周省长,您好。”见到是周昌全的红机短号,侯卫东赶紧拿起电话。
周昌全直截了当地道:“卫东,绢纺厂换人了?蒋希东经验丰富,能挑重担,项波这人不行,私心太重。”
他的观点如此鲜明,让侯卫东心神一凛,忙道:“春节前后,绢纺厂出的事情太多,先是罢工,后来又是群访,还有一人带着农药上访。”
周昌全道:“这些问题都不算是大问题,只要工厂能正常运转,厂长就算合格。对待不同的干部,要有不同的评价体系,更要看到主流。”
侯卫东暗道:“周省长当政时期,蒋希东一直担任绢纺厂厂长,还被评为了全国劳模,这说明周省长是充分相信蒋希东的,看来,蒋希东在组织部门谈话以后,就找过周省长。蒋希东的动作不慢啊。”
“卫东,你要给子堤讲清楚,项波此人不能用,就算要用,也要让蒋希东作为牵制,起到一定的平衡作用。”
侯卫东虽然是分管副市长,但对于蒋希东这种级别的干部的使用只有建议权,并没有决策权,委婉地道:“周省长,我会向市委作出相应的建议。”
周昌全当过市委书记,现在又是副省长,他理解侯卫东的处境,叮嘱道:“作为分管领导,有些事应该主动向组织反映,否则就是失职,我相信子堤一定会采纳你的意见。子堤这人有毛病,可是大事不糊涂。”
放下电话,侯卫东不禁摇了摇头,暗道:“周省长素来明察秋毫,谁知也有灯下黑的时候。人是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黄子堤已经不是当年的秘书长黄子堤,重用项波就是他的主意。”
等到市委书记朱民生从省城开会回来,宁玥特意汇报蒋希东的安排问题。
“黄市长是什么意见?”
宁玥道:“黄市长认为一山难容二虎,建议调蒋回政府。”
朱民生冷着脸,道:“什么叫做一山难容二虎?绢纺厂是国有企业,不是黑社会,他们两人都是老党员,我相信有基本的组织纪律。我的意思是让蒋希东留在绢纺厂,任党委书记,他有较强的管理经验,应该对工厂有好处。”
听到这样的安排,宁玥嘴巴有些合不拢,道:“朱书记,如果安排蒋希东任党委书记,那又何必免其厂长职务?”
在沙州,只有宁玥敢用这种方式和朱民生说话。朱民生仍然冷着脸,却没有发火,道:“当年项波能从厂长位置到党委书记,现在蒋希东为什么就不能,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当。”
宁玥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社会环境与当年不一样了,我总觉得如此安排有些问题,黄市长会持反对意见。”
“你尽量去向黄市长解释清楚。”朱民生这次到省城开会,遇到了省委书记秘书赵东,赵东无意中谈到了蒋希东的事。在很多情况下,无意和有意是同样的意思,他对此深有感悟。
黄子堤得知市委意图以后,心火上蹿,亲自找到朱民生,道:“朱书记,蒋希东当了十年厂长,若他不调走,项波接手以后,只怕难以开展工作。”
朱民生不冷不热地道:“黄市长,项波和蒋希东一直在搭班子,合作得挺好,没有什么大问题。”
黄子堤道:“客观地说,就是因为他们两人合作得不好,所以厂里才出现了问题。”他原本一直不想同朱民生发生摩擦,可是此事太重要了,只得硬着头皮与朱民生硬扛。
朱民生原本以为点到即止,见黄子堤软磨硬顶,稍有些犹豫,道:“蒋希东工作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沙州还有不少市属企业,我们不能让现有的厂长寒心,此事就别争论了。”他话锋一转,道:“绢纺厂只是个例,市政府对于全市企业扭亏工作应该有一个总体方案。”
黄子堤只觉得口里有一块黄连,有苦说不出,道:“总体方案交给侯市长在做,我去催一催他。”
当蒋希东出任绢纺厂党委书记的正式文件下发以后,绢纺厂副厂长高小军等人一扫愁容,抽机会到岭西痛快地喝了一场。
酒桌上,高小军举着酒杯,道:“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马就不难。有蒋老大当党委书记,项波就是黄豆芽,哪怕长到天高,也是一盘小菜,我们随时可以踩死他。”
蒋希东对现任总工赵大雷道:“大雷,新的生产线就要调试了,你干脆生病住院,让杨柏来做这条生产线。项波必须依靠杨柏,因而有些事杨柏就能知道,以后的棋就好走了。”
自从四通开始搞了MBO以后,以蒋希东为首的七位厂领导便以实现MBO为总体目标,为此,他们做了精心准备。杨柏是其中的重要棋子,他以反对派面目出现在厂里,是为了应对有可能出现的复杂局面。此时,他这颗棋子就要重新披挂上场。
杨柏道:“大雷,新的生产线毕竟还处于调试阶段,我担心在技术上不成熟。”尽管杨柏与赵大雷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可是技术上的事毕竟都有些保守,他没有参加前阶段的调试,骤然接手也怕出事。
赵大雷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有一本详细的工作日志,里面把要点讲得很清楚,你拿去看一看就会明白。”
蒋希东举着酒杯,道:“兄弟们,我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实现目标,为美好的前景干杯。”
第二天,赵大雷将病假条交给了项波,一脸颓废:“项厂长,我肚子里长了瘤子,估计是恶性瘤子,我得到上海去检查。”
项波虽然是新出任厂长,可是他一直担任厂党委书记,没有离开过绢纺厂,看着病假条子,道:“老赵啊,我平时对你也不薄,现在请假就是撂挑子,给我出难题。”
赵大雷愁眉苦脸地道:“命都没了,谁还有心思争权夺利。我这是去保命,不是撂挑子,而且厂里工程师不少,懂技术的比比皆是,我的技术又算得了什么。”
项波脸色极为难看,他任党委书记之时,经常与赵大雷开玩笑,两人关系还不错,不料他居然在新生产线正在调试的关键环节,突然间要去看病,道:“大雷,你是总工,离开了你,新的生产线能否生产还是未知数,在开机的那天,侯市长要亲自参加。”
“我现在管不了这么多,还是保命要紧。”赵大雷任凭项波如何挽留,执意要到上海去看病。
赵大雷离开以后,项波摔了杯子,公关部长兰沁正好从门口经过,进门以后,将杯子碎片打扫干净,道:“项厂长,你可不能生气,全厂干部职工都看着你。”
项波气得将领带都松开了,道:“你去把杨柏叫来。”
他接任绢纺厂以后,原来熟悉的工厂突然变得如此陌生,首先是印度大客户将意向性的三百万美元订单撤销,这原本是拿到出口许可证以后最大的一笔订单,也是厂里为了打开南亚市场的第一笔订单。出口失败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市里,厂里职工议论纷纷,整个厂区充满了不安气氛,这让项波的能力受到极大的质疑。这一次新生产线的调试,他绝对不允许失败。
杨柏此时正开着车在南部新区闲逛,接到电话以后,道:“我在外面,回厂里得下午了,下午上班时间,我到项厂长办公室。”打完电话,他干脆将电话关掉,将车开到了脱尘温泉,躲在贵宾小间里,点了酒和水果,慢慢享受。
两点,杨柏准时来到项波的办公室。
“杨工,你当时怎么将总工位置交给了赵大雷?他的技术水平明显不如你。”
杨柏口气有些激愤,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当权者的法宝。”
项波用鼓励的眼光看着杨柏,道:“你想不想重新当总工?现在有一个机会,我信不过赵大雷的技术,请你出面来主持新生产线的最后调试工作。”
杨柏面露兴奋之色,随后又有些黯然,道:“这条生产线从采购到安装我一直没有参加,我担心完不成任务。”
由于赵大雷突然请了病假,项波为了新生产线的调试,极力笼络着前总工杨柏,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等到新的生产线正式运行,你来当总工。”
不久以后,市委书记朱民生得知绢纺厂失去了三百万美元订单,大怒,给侯卫东打去电话:“侯市长,你是怎么搞的,三百万美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绢纺厂的工资、意味着机器运转!你到厂里去过没有,是如何指导生产的?新厂长项波上任以后,有什么问题,你心里有数吗?”
侯卫东本来就不同意换厂长,此时被朱民生批评一顿,他还得为绢纺厂开脱,道:“绢纺厂虽然拿到进出口专营证,但是经验不足,目前也正在学习如何与国外做生意,这一次订单被取消了,是一个教训。”
朱民生冷冷地说了一句:“又是交学费,沙州再交几次学费,会被老百姓指着脊梁骨的。”
市委书记怒火正盛之时,顶撞是极为不理智的行为。侯卫东沉默了半秒,道:“我会让职能部门将绢纺厂盯紧一些。”
尽管朱民生不理智,可是因为他是上级,所以就天然地具有了合理性。尽管侯卫东在此事上并没有错误,可是因为他是下级,所以就天然地应该理智,否则就是不成熟。
朱民生发了一通火,态度稍稍缓和一些,道:“绢纺厂的新生产线花了一千五百万,正在调试,你要确保新生产线一定不要出问题。”
侯卫东道:“一定确保,请朱书记放心。”挂了电话,他自嘲道:“当初我就不同意换人,现在项波当了厂长,出了事,板子反而打在了我这个分管领导屁股之上,真是命苦不能怪政府。”
发了一会儿牢骚,他直接给项波打了电话:“项厂长,新的生产线什么时候投入使用,市委朱书记高度重视此事,必须要万无一失。”
项波争取到了杨柏,心里稍稍有底气,道:“侯市长,总工赵大雷请假到上海看病,新生产线正在调试的关键时刻,必须要有人能把关,目前是由前总工杨柏在主持新生产线的最后调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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