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九月,陕西西安,总督衙门。
不过此时总督衙门已经改称督师衙门,因为本月初皇帝已经升任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为兵部尚书,同时督师保定、山东、陕西、河南、四川、湖广及江南、江北等地军务。
孙传庭成为督师,达到了大明地方文臣的顶峰,坐上了孙承宗、袁崇焕、杨嗣昌、侯恂等人都曾经坐过的位置。
他现在尊称也要改称为阁部。
崇祯帝给孙传庭这么高的荣耀及权力也是他耐心已尽,闯贼团团围住开封城攻打,眼看开封越急,崇祯帝越害怕开封失陷,然大明又无可用之兵,皇帝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孙传庭身上,妄图孤注一掷,侥幸取胜。
随着时间的拖长,他亦越来越倾向让孙传庭出关,所以进入九月后,他更加封孙传庭为兵部尚书,督师陕西、河南等处军务。
每隔几天,还会有京师的使者前来西安,询问孙传庭兵马练得如何了,何时可以出关解围,甚至一鼓击灭流贼。
这种心理就如锦州各处被围,明知出关救援九死一生,还得一次次不断输送兵马。
流贼这种围点打援战术确实让大明君臣无可奈何。
这天,孙传庭又送走一波催促的使者,临行时使者颇为不善的口气让孙传庭呆立良久,回到花厅后,坐在黄花梨官帽椅上品茗的温士彦看他神情不对,开玩笑道:“阁部何事忧心?”
孙传庭瞧着他,缓缓的坐下来,他沉默半会,沉声说道:“若朝廷下次再来催促,本兵说不得就要出兵了。”
温士彦呆坐在那里,吃惊道:“白谷兄确定!”
孙传庭肯定的点头。
温士彦看着他,比起初见时,孙传庭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三络浓密的胡须夹着丝丝花白,神情颇为憔悴,不过眼中仍然锐气十足,腰杆挺得笔直!
不知为何,温士彦心中忽然有种痛楚的感觉,他性情冷漠冷静,喜好算计,其实很不容易被感情左右,当时也只有在开封府与陈永福等人话别时心酸难过,但现在又有了这种感觉。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天下形式白谷兄是知道的,流贼虽然猖狂,但陕西兵马只要不动的话,流贼无论北上南下都会投鼠忌器,闯贼亦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而若出兵……这粮道漫长,孤军深入,现在又秋雨绵绵,道路一片泥泞,官军粮车运输缓慢,兵马若有不测,天下形式将败坏无以复加。白谷兄,不要动,尽量拖延出关时间,抓紧时间练兵储饷……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丝消息,只需到了明年,覆灭流贼东虏,尤如反掌观纹耳!”
孙传庭猛的看向温士彦。
温士彦续道:“白谷兄也知道的,剿贼向非单纯军务。民乱,起于饥寒,兵乱,起于缺饷。民事不济,粮米不足,饥民杀之可绝?白谷兄当慎重行事,拖下去,一直拖到明年,方为明智之举!”
孙传庭看了温士彦良久,他脸色阴睛不定,良久叹道:“你说的我如何不知?只是……”
他摇着头道:“拖不下去了,皇上性情急躁,耐心有限,开封又是现在这个形式,我如今更贵为督师,总督陕西、河南、山东等处军务,开封若陷……”
想到那个后果,孙传庭身体都颤抖起来,他猛然大吼一声:“大丈夫岂能复对狱吏乎?”
他情绪似乎如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知道,皇上本来没有这么急的,这内中都是一些陕西籍的官员在推波助澜,他们恨我!他们恨我清查士绅历年积欠赋税!他们恨我,恨我夏税秋粮时全陕士绅一体纳粮!他们恨我,治瘟疫时强迫他们出钱出力!这些小人,都巴不得我死!”
他话语中有一种最深沉的绝望与痛苦:“他们难道就不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大明!”
他的声音,他的话语,一字一句都仿佛从他胸腔中挤出来一般,一股又腥又热的东西涌上他的喉头,孙传庭用力咽了下去。
温士彦静静看着他,看着这个为朝政国事痛苦的男人。
孙传庭呼呼喘气,良久,他平复下心情,脸上又露出自信的笑容,顾盼自雄:“吾固知战未必捷,然侥幸有万一功,战之可也!”
他说道:“新军已经操练出来了,潼关一战,委实可用。这几个月我还组建了新军督标营,营兵中也建了车炮营。流贼虽众,大多是乌合之众,我陕西将士出关,未尝不可一战!”
他眼中带着自信,带着憧憬:“皇上性子是急了些,然勤政爱民,不失为一英主。此次出关若能击败流贼,解开封危急,而后追随圣主,革除弊病,未尝不可中兴大明!”
孙传庭喃喃说着,他将“大明”二字咬得很重,很重,内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深切,那种最深层的热爱。
温士彦默然无语,良久他道:“如此,只能出关了。”
他沉吟道:“只是出关后务要慎重,白谷兄,望你步步为营,特别解决粮道问题,不贪功,不冒进……这也是都护府参谋部的意思。”
孙传庭点头,他哈哈一笑:“温兄太过担心了,毕竟孙某也是饱经军旅之人,这内中轻重,我还拿捏得住。”
在温士彦点头时,他又热切地看向他:“陕西兵马出关后,潼关防务还需劳驾温兄与靖边军诸君操劳。”
孙传庭与靖边军雇佣军的合约其实只到九月,特别在孙传庭从新军中选拔壮士,组建了督标营后,温士彦等人的任务就完成了。
不过孙传庭用心挽留,他早考虑过出关之事,只是放眼陕西各营兵马,看来看去,只有靖边军雇佣军帮他们守住潼关后路,他方能无后顾之忧的出关打仗去。
对于靖边军雇佣军,孙传庭当然非常放心,他很了解王斗现在的想法,那就是以陕西为屏障,保护他都护府的安全。
所以论起陕西的安危,靖边军雇佣军其实比谁都在乎,比谁都尽心,他们会用生命来捍卫潼关的安全。因为保护潼关,守护陕西,那就是他们大将军的意志。
孙传庭也不担心靖边军留在后方会有什么波澜,他若在,区区一营兵马兴不起什么波浪,他若不在,陕西种种跟他也没关系了。
而且他若兵败,陕西落在王斗手上总好过落在流贼手上。从内心深处讲,孙传庭对王斗其实是非常崇拜佩服的,他更不会亏待陕西的百姓,论起天下谁对百姓最好,除了永宁侯还有谁?
对孙传庭的挽留,温士彦与吴争春等人也曾上报了都护府参谋部,王斗同意了他们仍暂留在陕西境内。
两天后,使者又来催促,这次孙传庭没有再次推托,他怀着渺茫的希望,上疏报告了出师的日期。
——九月二十日。
……
孙传庭的上疏出关,固然是迫于朝廷严旨,他自己也确实存在相当的侥幸心理,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得到孙传庭确切出关日期,崇祯帝大喜,立时晓谕兵部,严令各方配合,除陕西、山西各地方协解米豆,供应足粮草外,还责令郧阳巡抚高斗枢、凤阳总督马士英等人务必紧密配合作战。
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日,今日就是出征的日期,一大早孙传庭就起来了,他的夫人张氏亲自服侍他,给他套上一件件盔甲,还有披风大氅,又给他佩好利剑。
看着眼前忙碌的妻子,孙传庭眼中浮起歉疚,这些年自己忙于军务政事,却是冷落她了。
看着妻子眼角处的皱纹,孙传庭蓦然发现,当年那个如花的少女,跟自己一样,都已经老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夫人,兵凶战危,此去也不知是凶是吉……若有万一,只留下你们……”
张夫人止住他的话,她柔情看了一阵,随后端庄正容,大礼参拜道:“丈夫报国耳,无忧我。”
看着拜在地上的妻子,孙传庭眼眶蓦然一红。
长随马维忠牵来孙传庭的马匹,他眼中满是崇敬的神情:“阁部,请上马。”
孙传庭骑上马,他最后回看一眼妻子,马鞭凌空抽了一声脆响,义无反顾的出了去。
此次出征,孙传庭将在关帝庙誓师,以武圣之灵庇佑此次出征大捷,他到这边时,这边已经聚集了无数的人马,层层头盔与红缨望不到边。此次出征,除操练的陕西新军外,又有总兵马爌、秦翼明、高杰、牛成虎等部共计十万兵马,他们都将东出潼关,可谓倾巢而出。
孙传庭径直策马来到关帝庙前,迎接他的,一路都是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孙传庭在百官与众军面前誓师,又宣读了皇帝陛下的圣旨,他猛地拔出自己利剑,用力指向东方:“诸君,出关而去,杀尽流贼!”
“万胜!”
“万胜!”
“万胜!”
迎接他的是狂热的呼喊,那声音铺天盖地,一浪高过一浪,无数的将士向他欢呼。
乡老上来敬酒,孙传庭喝了,猛的摔杯地上,喝道:“出关!”
滚滚大军向东而去,两边是潮水般的欢呼声,无数陕西父老为他们的子弟兵送行,他们还敲起了喧天的锣鼓。
温士彦最后来到孙传庭的马前,郑重道:“白谷兄,步步为营!”
孙传庭点点头,他策动马匹,向西安城池,陕西这壮美河山投下最后一瞥,哈哈一笑,就此而去。
而在他身旁,是浩荡人马,如海旌旗,他们前后看不到边,不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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