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中,院里沿路尚有石灯笼亮着。里面的蜡烛不知是不是施了术法,虽无遮无挡,仍然不惧风雨,在水雾中映出一片渺茫微光。
谢真四下一望,这里与琼城中许多的宅院一般,枯叶色的屋瓦宽而平,被雨水洗的发暗,檐角曲翘,垂下几串琉璃铃盏。庭前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好像从未修剪过,颇有几分野趣,把一旁的窗户遮了大半。墙里花木石亭,尽数笼罩在绵绵雨幕下,若不是翟歆说这里是星仪府上,他准以为这只是一处寻常人家。
他倒没想过星仪会住在城中的小院子里。他本以为星仪会干脆住在王宫,或者像后来的那些星仪们,修了些什么观星台、闻道塔之类的给自己修炼呢。
翟歆却不管他在琢磨什么,闯进院子里后,那高头大马自然无法像在大街上那样肆意奔驰,不过被他一催,也扬起蹄子,把这里的景致踩的乱七八糟,最后一头把正门给撞开了。
他飞身下马,朝早就飘落在地的谢真一挥手,示意他跟上:“你是不是在想,星仪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谢真:“正是。”
翟歆疾步穿过门廊,看也不看地转过厢房,折过一个弯,仿佛对这里的布置熟记在心。他说道:“瞧着平平常常吧,不奢不夸,还为他赚了些好名声。我可是知道,他当初对这地方左挑右选,院子也是把原先的拆了重建,中间费的功夫真不少,不过寻常人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还以为他有多俭朴。”
大概在他看来,星仪做的所有事情,反正都肯定不怀好意。
谢真想到的却是另一节。星仪对宅院坐落在何处这样精细,与其说是挑剔,不如说这位置或许对他十分紧要。
“你可知他为何要选这里?”他问。
“我哪知道。”翟歆只有个铁皮盖着的后脑勺,话音听着倒像是在翻白眼,“这地方原本是两户中间,人家出钱也不愿意卖的,但太子殿下要么,那面子总还是要给。之后两边拆了,移了一堆不知道哪里挖来的树,看着就跟老房子一样了。”
谢真:“你记得真清楚……”
“啊,”翟歆道,“因为这些欺行霸市的事儿都是我亲手干的。”
他一巴掌拍开门,进了一处像是书房的所在,抬手让谢真先别过来,走上前把手探进博古架中一个格子,扭开了什么机关,退后几步。
轧轧声响中,那摆了些书籍与珍玩的架子危险地晃了两下,向旁边移开,后面的墙壁整个倾倒下来,化作了向下的阶梯。
书房里藏密室虽然颇为俗套,但是这机关的造法还挺新奇……谢真心想,而且总觉得有点眼熟。
翟歆三步并作两步,顺着石阶奔了下去。密道中自然没有灯,谢真这四处漏风的灵气姑且还够用,学着长明捏了个小红鸟,飞在前方照明。只是他技艺不纯熟,这鸟呆头呆脑,浑然不见应有的灵动。
翟歆:“这肥鸟是你的本体?”
谢真:“……不是。”
翟歆不怀好意地嗤笑一声,这时他们面前一空,红鸟振翅升高,微弱的火光映出了四下里的轮廓。
他们踏入的这间暗室,当中有一处四四方方的水池,池中立着青石床,谢真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翟歆弯腰在门口鼓捣了两下,石壁上的几盏灯相继亮起,这些就不是外面用的火烛了,而是由阵法制成,柔和的灯光顿时照得一室通明。
方池中的东西已经浓稠得不见血色,倒像是一锅厚厚的泥浆。翟歆走近池边:“前头刚与你说完,可想不到这么快就见着了吧。”
“我以为,你心境中疗伤的所在该是医馆,又或是将军府上之类。”谢真道。
翟歆:“我都成这样了,别的医师哪里治得了我?”
谢真一怔,只听甲片相撞,几声轻响,翟歆已把他那密不透光的头盔取了下来。
这个活着的翟歆无疑是人,又不是那么地像人。就和在千愁灯中见过的一样,他面色中透着微微的青灰,枯干的手指又瘦又长,淡金的细密圆鳞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后。
见谢真望着他,翟歆戏谑道:“怎么,怕了?”
谢真:“比星仪的幻术看着还顺眼点。”
翟歆登时大笑起来。他指着血池中的青石床,示意谢真过去,一边道:“我在外头受了伤,或是这副身体哪里不对劲,都得忍着,等回来找星仪治。就在这间屋子里,有伤他给治,有坏了的地方他给缝缝补补,甚至留个疤他都能给顺手去了,真他妈的……”
他的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好像心怀怨恨,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谢真跃过池水,在青石床上盘膝坐下。翟歆喃喃地说:“我在这待得比在自己家还长,看着星仪那张脸,比我亲爹的脸都熟悉。”
眼看他神色恍惚,谢真不得不打断他的回忆:“然后,这个血池要怎样启动?”
“然后?”翟歆回过神来,皱眉道:“你躺平。”
谢真依言躺下,还是无事发生。
翟歆:“完蛋,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都是躺下等星仪动手的。”
谢真:“……”
他知道翟歆虽有着驭使禁军作战的经历,对心魂的掌控依然不及修士中精通此道中人,无法如臂使指,只能去找心境中他认为能够疗伤的地方。
就是没想到,这个地方是星仪的地下黑医馆,而且翟歆自己都搞不清楚血池怎么用……
看翟歆指望不上,他干脆侧过身,探手向下,伸进池水中。
甫一相触,他立即发觉,这当中与其说是血或泥,不如说是有若实质的灵气。平静的池水被他一碰,陡然翻腾起来,把翟歆也吓了一跳。
谢真不禁屏息凝神,被星仪刺穿的伤处,原本像个碗底的破洞一样向外渗漏,此时却忽然凝固不动。
几乎出自本能,他在心神中稍稍一推,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口刹那张开,贪婪而渴求地吞噬起了这些触手可及的灵气。
翟歆在一旁,只看到谢真将手探入血池,接着一阵缭绕的红雾从池中腾起,将他笼罩其中。
“喂,花妖,”他皱眉道,“你没事吧?”
对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透过云雾,他双目微阖,看着像是已经沉浸在修行之中。血池中的泥浆一丝丝变淡,而他的衣衫中已不再渗血,面色也似乎不那么苍白了。
“……不愧是妖族,这邪门东西还真是天生就会。”
翟歆自言自语道,“我该不会是救了一个魔头吧……算了,我管他呢。”
灵气凝成的小鸟在空中飞旋一圈,落在青石床上,眷恋地靠在主人的手边。它身上闪烁着微弱火光,收拢翅膀时,看着就好似一个圆滚滚的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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