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歆最后望了一眼血池,将头盔随手抛在地上,转身出门。踏过漆黑一片的石阶,穿过书房,刚从被撞破那面墙钻出来,他就发现庭院里空空如也,黑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莫名其妙地四处一看,也没见到踪影,于是以手就口,用力一吹,打了个唿哨。
不知何时起,雨已经无声无息地小了。遮天蔽日的浓云也渐渐散开,夕阳斜照,从屋檐滴落的水幕犹如珠帘,帘外便是那如绡如纱,如烟如霞的雨雾。
一道雪白的疾影倏忽穿过细雨,蹄声清脆地踏过石板,停在他面前。
与那匹高大健壮,叫人怀疑是不是混了什么妖兽血统的黑马相比,眼前的白马简直像是个文弱秀才。不过,它肯定不觉得自己不够威猛,看那干干净净,一丝杂色也无的毛皮,定是有人勤加打理;朱红的缰辔,精工细作的鞍鞯,全都那样光洁如新。
翟歆一时怔住,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脚步却难免迟疑。他抬手想要摸摸这匹小白马,忽地发觉手臂上盖着的不再是那漆黑的铁片,而是银光熠熠的轻甲,一枚用黄玉嵌出桂花的护腕,正扣在少年人骨节分明的手上。
这双太过陌生的手,尽管有一丝颤抖,还是轻轻落上了白马的背脊。
他抚摸着曾经的坐骑,低声说:“我走以后,你怎么样了?”
说不定没多久就被送走,又或许关在家里,等着他兴许哪天会回来。他倒希望它能被送得远远的,送到能让它自由自在的地方去。将性命交托给星仪之后,他很少再去回想当年旧事,这一度令他爱逾珍宝的马儿,也早就被他抛在脑后。
若是想起它,就总不免想起那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府邸,想起院中枝叶如盖的桂树,亭中摆棋的老父,回廊里蹒跚学步的小妹。他们看着这匹小白马的时候,是否也会想起他这个音讯全无的不孝之人?
白马浑然不知他心事,自然也不会答他。它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矜持的神气,似乎在催促主人少说废话,赶紧上来。
就如当年一般,翟歆纵身上马,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要是有下辈子,望你有个好归宿,可别再找个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主人了。”
白马一声轻嘶,朝着墙外飞身一跃,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奔行而去。
雨雾朦胧,街上空无一人,它却好像还记得当年的规矩,不紧不慢地缓步小跑着,仿佛周围依旧是那熙熙攘攘的坊市,背上的小主人,也还是那走马观花的少年。
马蹄声中,翟歆只觉周身久违地轻盈,好似要乘风而去。即使在梦中,他也终于回到了琼城,仍能在天光之下,打马走过这条长长的老街。
但在见到前方的思仙楼,以及道中央静立的人时,他猛地一勒缰绳,方才片刻的恍惚登时消散。那人转过身,稍稍仰头看着他,并不在意骑在马上的翟歆是如何居高临下。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见到你,阿歆。”他从容道,“心境中的因缘际会,要比俗世中更讲道理。”
寂静无声的街道上,一人银甲红缨,一人白衣负剑,默然相对。渐渐散开的雾气间,一旁的高楼上酒旗飘飘,“思仙”二字隐约可见。
翟歆抬头看看酒旗,嗤道:“怎么,还记得这地方呢?”
“那时太子殿下邀你至此,为我引见,真如昨日一般。”星仪微笑道,“你也容颜未改,教人十分怀念。”
翟歆诚恳地说:“这件事我一直弄不懂,你到底是怎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缺德的话来着?”
“你想必误会了,凡世之躯,红颜白骨并无差别,我也无意冒犯。”
星仪耐心道,“但,在你心境中,能见到少时的模样,足可说你的心魂之中,仍有未曾蒙尘的一角。”
他负手而立,并没有要拔剑的意思,好像也不在意翟歆这明显的拖延之举。长街的两头,屋宇又缓缓推挤过来,封住了前后的道路,他也只作不见。
“又来了,什么心啊魂啊的,”翟歆不屑道,“我倒要问问你,我人都死了,这还有个鸟用?”
“你还在这里,与我说话,不正因为你还没有死么?”星仪反问。
翟歆怒道:“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是在棺材里躺了几百年的尸首了!现在这样当你的提线木偶,贴上一张像模像样的人皮,还不如死了更好!你当我愿意这样?”
“也许你已经忘记,但我还记得。”星仪平淡道,“当年你躺进棺中时,最后一次对我说,等你的病治好了,还想再回到临琅,再看一次故乡的景象。我也答应你,无论过去多久,只要你神魂不灭,我总会把你再从这里挖出来。”
翟歆面上神色一阵扭曲,厉声说:“你来的太迟了,星仪,我早就后悔了……宁可在那棺材里腐朽,好过永生永世求死不能!”
“是的,太迟了。”
星仪叹道,“自那之后,风云际变,这几百年间,我也不得自由。就连这一次,也是恰逢其会,因势利导,我才得以重回七绝井中。”
翟歆冷笑道:“那我还得多谢你,使我脱离苦海么?”
“我曾对于寄予厚望,直至今日,也是一样。”星仪道,“待得此间事毕,你尽可自行决定,要往何处去。”
“往何处去?”翟歆大笑一声,纵使他的嗓音已恢复了清朗,这笑声听起来仍有几分凄厉,“我还能往何处去?临琅都已经没了,可笑那个滥好人花妖,还藏着掖着生怕让我知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要是这世上还有琼城,也只能在这梦中了吧!”
“临琅国号虽不存,后人尚在,如今燕乡中蒲姓、白姓,便有许多是旧时临琅人移居而去。”星仪却道,“虽大约没人说得出自家祖先的来历,但去那些村镇看一看,许多家门前,依然会挂着一串琉璃铃。”
翟歆不由得怔住。星仪又道:“若说旁人会执着于临琅的名号,我想至少你不是这样。当初临琅虽屡受边犯,都城中的帝室名门、王公清贵,依旧安全无虞,悠闲快活得很。是你忍受不了邻邦的耀武扬威,看不下去边民朝不保夕的处境,才亟待变革,渴望一支傲视群雄的禁军。”
他看向翟歆微微迷惘的神情:“兴许你也曾想过吧,假如我从未到此,临琅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太子殿下继位后,是否会再对邻国卑躬屈膝?当年我在熙水之南,见到的那些苦于兵祸,被南轩当牛马一般驱使的百姓,没了禁军的庇护,还能不能过上平安的日子?”
连翟歆也一时语塞,他早已不是那个满怀壮志的天真少年,深知人力总有不能及之处。若非如此,他们当初又为何会紧紧抓住星仪这根救命稻草?
“至于你……以你的家世,总可以逍遥一生,自由自在。”星仪淡淡道,“临琅不见得会在你这一代破灭,也许在你之后,也将苟延残喘下去,世事不过如此。”
翟歆沉默良久,从马背上取过一支□□,一振手腕,指向星仪。
这杆枪不属于“翟歆”,而是禁军之首,号令全军的兵器。它通体漆黑,隐隐带着血腥之气,与这银甲白马好像不大合衬,他却稳稳将它握在手中,凝立之处,仿佛磐石。
“这便是你的回答?”星仪挑眉道,“明知不敌,也要为了那个妖族,阻我去路?”
翟歆:“我要拦你,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你还是这样口是心非。”星仪笑道,“无非就是看他好似曾经的你,不想叫他落入我手中,重蹈覆辙——回到当年,你定然不会再听我的话。”
这一次,翟歆没有再露出怒气,未经风霜的面孔上波澜不惊。他平静道:“只靠我们自己,临琅的确难以在短短十数年中强盛起来,说不定直到最后也依旧会受人欺凌。但若没有你,我只会尽我所能,哪怕无法如愿,以凡人之身一败涂地,也好过向仙人乞求拯救。”
“你见过了一种输法,就以为另一种输法更好些。”星仪遗憾地说,“可惜,那倒也是未必。”
“也许吧……”
翟歆看着那曾被他视作师长的人,低声说:“星仪,倘若重来一次,我宁愿从未与你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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