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唤醒了祖灵,也是你让祖灵回归了原状。”
白狐望向谢真,忽地行一大礼,低声道:“你要怎样处置,我都绝无二话,但求你……让萨尔赫主将解脱!”
谢真吃了一惊:“且慢,祖灵不是已经复原了?而且方才祖灵也说,萨尔赫不在他们之中吧?”
“作为祭品,自然不算是在‘他们’之中了!”
白狐抬起头,谢真下意识看向祖灵,却见巨狼舔了舔爪子,淡然道:“并非如此,萨尔赫从未做过祭品。”
“我不相信。”白狐说。
谢真:“……”
神魂之事他一知半解,眼下两边各执一词,他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他在心中摇了摇千秋铃,想看看对方有没有提示,结果这坏脾气银铃根本不理他。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狄珂终于开口了:“任先生,当时与王庭那一战,大哥无法操纵失控的先祖,是长明殿下出手镇压。大哥也没有将自身作为血祭,而是死于对决中,之后先祖便被封锁在十二荒,以期缓缓消磨凶性……这些长明殿下与我解释的,我也曾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
白狐咬牙道:“可你怎么知道王庭没有骗我们?”
“自那以后,种种事情正如他所说。”狄珂沉声说,“先祖虽不能与我交谈,但山林渐趋平静,如果不是这次血祭阵法启动,先祖应当还在殿中沉睡才是。”
“先祖在沉睡我当然知道。”白狐冷冷地说,“可是萨尔赫主将的归处呢?先祖之灵的平息,究竟是被凤凰镇压,还是因为萨尔赫主将的血祭,不都是王庭的一面之词?”
“任先生。”狄珂面对白狐时很有耐心,但语调也不免苦涩:“王庭的话,先祖的话,你都听到了。到底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我只相信我听到的东西。”
白狐抓紧了那枚兽牙,“萨尔赫主将的这面令牌,将我与祖灵相接,只要握着它,我就能感到那呼唤着我的苦楚,我知道他正在受着折磨……就算王庭不承认,狄珂大人不承认,先祖也不承认,可是我知道!”
他话音中的凄楚与恨意如此真切,令狄珂也不由得转头望向祖灵。
巨狼平静如常,只有火塘中的光亮映在它的眼眸中。
“萨尔赫从不是祭品,我等无需欺骗你。”
巨狼道,“纵使你愿意这么相信,那又如何?自有十二荒以来,有多少神魂被祭献,哪个不是出自繁岭妖族的的手笔?卓延氏的血祭亦有先例,在与王庭立约前,一旦祭品不足以压制祖灵凶性,卓延氏便从自身开始祭献。既然萨尔赫想要恢复旧制,那他想必也做好了承担代价的决心。他当初也是这样告诉你的,不是么?”
“……”
狄珂面色凝重,白狐垂头不语,这座殿堂中荒蛮的过往,难以洗刷的血色,仿佛都化作这无边际的沉默,压在他们心头。
过了许久,白狐低声说:“你们……先祖,见过繁岭千年岁月,区区一个神魂,纵使是卓延氏主将,在你们眼里也算不上特别。可我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狐狸,我活得不久,看得不远,心里也装不下太多东西。我铸成大错,辜负了许多人,但为了主将,我还是……”
“够了!”
狄珂喝道,伸手握向他肩膀,却抓了个空。
白狐不知何时施展了幻术,火塘边纷乱的灵气如烟雾缭绕,狄珂又心情激荡,竟然没能看穿。
他抬头时,白狐的真身已在三步之外。他紧握的手中,那枚用作令牌的兽牙上现出一道极细的裂痕,在场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用来请求你的东西了。”
白狐深深望着谢真,“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在我捏破这块令牌,搅乱十二荒阵法之前,杀了我吧!”
“我只有一事不解。”
谢真知道旁边的狄珂随时都会拔刀,但他并不在意,说了下去:“倘若萨尔赫主将早有准备,心甘情愿作为血祭,那他为何还会呼唤你,想让你帮他解脱呢?”
白狐愣了片刻,才道:“可他正遭苦楚,流露出来也是常情……”
谢真并没说什么“你看人家祖灵都讲了根本没有这回事”,他知道白狐看似正常,其实在这件事上疯得厉害,绝对听不进去。
“这令牌是由萨尔赫主将交给你,他也知道你能透过它感应先祖。他若是从先祖那里发出呼唤,是确实会传到你的耳边。”
他瞥向白狐微微发抖的手,“既然如此,他的意思就是,不做什么血祭,不管什么繁岭了,只要让我解脱就好?在你心中,萨尔赫主将会这么做吗?”
“不会的,不……我不知道……”
白狐先是摇头,随后声音转为坚决,“我只知道那苦痛是真的,无论怎样,我都不能不管!”
“所以你相信的,就只有这令牌中的感应?”谢真道。
忽然间,他神色中掠过一丝笑意。不但是白狐与狄珂,连祖灵巨狼也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发觉了什么事。
“小蝉花啊。”
石碑的声音在谢真心中浮现,微弱如丝,带着悠然的神气:“怎么每次一醒就见你卷入麻烦?你哪是花妖,叫麻烦妖好了。”
谢真无奈答道:“前辈,有时候不是我找麻烦,而是麻烦找我。”
“哼,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碑沉吟片刻,笃定地说:“你猜得大致差不多,只是有点小偏差……这还真是挺有意思。”
*
在余人注视下,幽光一闪,海山已无声出鞘。
狄珂不禁变色,刚想阻拦,却发现谢真指向的是地面。他手腕轻振,剑尖吐出一缕清光,在砖石上浅浅地刻出线条。
白狐也怔住了,不明所以地将视线投向地上。随着剑光的划线渐渐显出图案,他神情疑惑起来:“这个是……十二荒中的阵法?”
“也是拱卫先祖之灵的阵法中的一片。”
谢真重复了一遍他在耳边听到的话。
石碑前辈微弱但唠叨的声音正在他耳边回荡:“你会不会划线啊,明明没歪怎么就看着这么死板呢!收一点,不要那么凌厉!你又不是在砍人!……”
这不是阵法本身,只是示意,因而画起来简易。谢真也只想石碑前辈少骂几句,剑光如飞,很快便收拢结束。
“任先生应当识得吧。”
谢真以剑尖指向地上阵法的左半,“十二荒中妖族敬拜先祖,有时心有疑难,也常在祖灵前默问。祖灵不具卜筮之能,但这古阵能令人心思澄明,凝神专注,虽然效用不大,也算是有些助益。”
巨狼轻轻点头,意为确实如此。
顺着石碑前辈的提醒,谢真继续指向右半图案:“那块令牌中,用得就算不是这一副,也应是相似无几的‘镜式’。以萨尔赫主将分出的权柄,将持令牌者的心神映入其中,如此不需血脉,你也能操纵十二荒的阵法。”
狄珂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透出迷惑,显然没弄清楚谢真要说什么。白狐则后退一步,面色惨白。
石碑:“问问狐狸,这两处勾连起来,是什么效用?”
谢真:“似乎应该是‘观照’?”
石碑:“还不错嘛……不对,我又不是在问你!”
谢真大概能想象石碑前辈想看热闹的心情,不过让他去嘲讽失魂落魄的任先生,他还是说不出口。
顿了一顿,他只是平铺直叙地说道:“这两处阵法相连时,便有观照之意——烛照洞明,自观己身。”
“是什么意思?”狄珂疑惑道。
“持有令牌者心声过于强烈时,在‘观照’之中,或会感知到自身的欲求。”
谢真解释道,“任先生,你也许确实听到了呼声,感到了那份苦楚,但源头并不是萨尔赫主将,而是你自己。”
单就这点未必能做此推断,但既然有长明与祖灵两方的旁证,都说萨尔赫没有被献祭,那就只剩下这个理由了。
看到摇摇欲坠的白狐,谢真不禁想,或许他并不是一无所觉,只是刻意避开了这个答案。他的执念,已经不知不觉将他蚕食殆尽。
不是萨尔赫在呼唤他,而是他在呼唤逝去的主将;不是萨尔赫在遭受血祭的折磨,而是他无法承受这痛悔,咽不下别离之苦。
狄珂走向白狐身边,从失魂落魄的他手中取下那枚兽牙。
谢真也松了口气,回剑入鞘。他朝着狄珂一拱手,说道:“叨扰了,我还有事在身,告辞。”
狄珂忍不住道:“阿花公子……”
能叫繁岭主将踌躇的,想也知道是什么。谢真自己不打算追究,可他也不想瞒着长明,便道:“我当对王庭实情以告——但我会劝他别动手的。”
狄珂:“……”
他的眉毛快要拧到一块去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王庭正在悬赏找你吧?”
“主将要捉我去领赏么?”谢真笑道。
繁岭主将没有答话,两人在火光中对视片刻,狄珂放开了握刀的手。
殿中如弓弦紧绷的气息渐渐散去,谢真看着那两扇为他开启的殿门,忽然想起一事:“还得请主将为我指条道路,好叫我离开这迷障。”
“迷障?”狄珂一愣,“寒宵节已经过去数日了。”
谢真愕然,旋即想起斩断黑狼首后,吸取灵气的时候,他原以为只是过了片刻——难怪狄珂来的快,原来根本已经过了这么久!
他心中一沉,无暇多说,疾步掠出殿外。穿过回旋向上的幽暗石廊,外面是又一重宏伟的殿门,接着是寒气扑面而来。
夜风犹如纱幕飘拂,脚下台阶延伸向下,他发现自己正俯视着暮色中的十二荒。
谢真想起他在长明的记忆中惊鸿一瞥的画面,这是长明踏足过的地方,大概也是萨尔赫最后战斗过的地方。
没有寒宵节那日的喧闹,也没有鲜血与杀戮,只有零散的火堆光亮在屋舍前摇曳。山谷中的族地宁静安详,一如往常,仿佛即将沉入梦乡。
路上还有些许繁岭妖族在走动,此刻他们都抬起头,惊异地看着那个不知为什么会从山祠中走出来的花妖。
在几近满盈的一轮明月下,剑光直升天际,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
石殿中,狄珂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任先生,虽然你也叫我主将,但你心中的主将,想必自始至终都只有大哥一个。”
他抬手制止了对方要说的话:“这没什么。现在有人还记得大哥,也挺不错。”
“那是因为追随他的战士,都在那一战中死去了。”白狐喃喃地说,“只有我,连与凤凰交手的资格都没有,刚进战场就倒在余波下,最后,也只有我苟且偷生。”
狄珂伸手摩挲刀柄,神色似有犹豫。白狐平静道:“我既辜负您,也辜负繁岭,罪无可恕,再没什么要解释的。主将是给我一个痛快,还是把我交给王庭,但凭处置。”
火光下影子一晃,是狄珂拔出了那把窄刀。
白狐闭目待死,却只感到劲风掠过面前,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坠地声。
刀风割断了他发间的骨饰。那枚兽牙令牌已被除去,余下的骨玉如琉璃般晶莹,却远比琉璃坚固。摔落在地时,依旧柔润有光,不曾受到半点损伤。
“你走吧。”
狄珂收刀入鞘,转身说:“王庭问罪,我总有办法应付。”
白狐怅然道:“为什么?”
“我从不认同父亲与萨尔赫的谋划,因而才远走他乡。但我的兄弟姊妹死于王庭之手,这仇怨或许永远也无法洗刷。”狄珂道,“为了卓延氏,为了繁岭,我当了这个懦夫。”
他站在巨狼旁边,没有看背后的白狐,只是说:“走吧。离开繁岭,别被找到了。”
良久的寂静后,他听到白狐叹了口气。
“十二荒真的是很好的地方。”
白狐低声说,“我喜欢这里,喜欢教小孩子们念书,可是后来我教的学生,都再也没有你这么聪明的了。你是个好主将,你会让大家都过上平安的日子,我真想……我真想一辈子都那么躺在屋子前头晒太阳。”
狄珂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他忍不住回头,却看到那个身影委顿下来。
白狐伸手按着自己的咽喉,术法形成的血痕已经蔓延到了脸颊两侧。暖意从他身上飞快的流走,狄珂几乎以为自己抓着的是一块冰。
“对不住,那图雅塔兰……”
他嘴唇微动,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声音,但狄珂读出了那两个字。
巨狼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火塘中千年不变的烈焰倒映在它眼中,恍如无情,又似悲悯。
……
白狐刻下最后一笔,吹了吹小刀,举起手里的小玉牌端详。
字有点歪,不过笔画这么多,总的来说他已经挺满意了。
“任先生,又玩刀呢?”
两只灰色狼耳朵从旁边探了出来。顶着一头乱毛的少年爬过晒暖的门廊,盘腿坐在另一只蒲团上,老气横秋地说:“你的刀工还要练练,我来给你打磨吧。”
白狐不以为忤:“能看就行了嘛,弄那么漂亮干啥。”
“所以这是什么?”灰狼少年问。
“我的名字。”
白狐先把牌子放在一边,抓了把梳子给对方梳毛,“老是有人乱拔我在山坡上种的药草吃,我得把地圈上,再挂个牌子在那里。”
少年舒服地眯着眼睛,不一会儿就变回了本形。灰狼的毛发犹如刀锋般闪着冷光,但在过午暖洋洋的太阳下,也像是晒得融化一般,显得格外柔亮顺滑。
白狐使了个小术法,把夹杂的草叶吹走,顺便收集掉下来的毛,打算编条带子。
“可是,”灰狼甩了甩尾巴说,“你写的怎么不是任一啊?”
“那又不是大名,我以前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儿,没人管我们。”白狐说,“如今来了十二荒安家,这辈子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给自己取个名字,以后就是繁岭的狐狸了。”
“任先生早就是我们繁岭的狐狸了嘛。”
灰狼伸头去看那块玉牌,念道:“任、飘、飘……”
突然,他尾巴被扯住,整只狼被往后拖走。他倒是想挣扎一下,又怕挠坏任先生的衣服,结果就这么被拽了出去。
一个身背双刀的高个青年站在门廊下。他的化形几乎毫无破绽,没有半点遗留的特征,但他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像是被猛兽的眼睛盯住了。
“那图雅塔兰,”他冷淡地说,“你胖了。”
还保持本形的灰狼少年大怒,跳起来就要咬他。青年随手解下连鞘的宽刀当棍子用,在空中荡了半圈,直接把它打飞了出去。
白狐:“……”
青年对白狐道:“任飘飘么?还不错。”
“不是飘飘!”
白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觉得这个名字以后恐怕很难被念对……不过他还是捡起玉牌,指着上面的字说:“是飘飖,任飘飖。”
“好吧。”青年说,“这中原名字挺怪的。”
“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萨尔赫的意思是风。”白狐清了清嗓子,“飘飖呢,有被风吹拂,随风摇动的意思。”
青年沉吟了一会,问道:“是说最近我把你撵得东奔西忙,折腾过头了吗?”
“什么……不是啊!”白狐差点没气死,“意思当然是我要追随你,遵你号令,为你效力,永远都……”
他忽然停住,愕然发现对方脸上露出一丝打趣的笑意,让那惯常冷漠的神情显得明亮起来。
白狐坐在门廊下,愣愣地仰头望着他。对方伸出手,拉着他站起,他膝盖上那把粘着毛的梳子掉在一边,不过谁也没去管。
年轻的灰狼用刀鞘轻撞他的手腕两次。日光向斜,刀鞘上繁岭的图纹熠熠生辉。
那一刻,任飘飖觉得自己敢为他去做任何事。虽然他是一只胆小的狐狸,他不知道这勇气会有多深、多久……但是他不会迟疑。
因为他追随的对象也是如此的坚定不移、无所畏惧,天底下一定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
“我知道了。”
萨尔赫说,揪了一下他的耳朵,没用力,“你要记得你的誓言。”
*
一道幽光从疏云间坠下,掠过积雪的松枝,轻轻落在少有人烟的荒崖上。
剑修以身御剑时疾若奔雷,但多数只用以腾挪飞掠,若想长途赶路,却是难上加难。纵是谢真如今不计灵气抛费,竭力而为,也要时不时停下来调息。
“才刚取回灵气,就这么不管不顾啊。”
石碑的声音懒洋洋道,“不过,我就是劝你,你也不会听。”
“前辈不必担心。”谢真道,“我如今灵气充盈,赶到渊山尚有余力。”
“谁担心你了?”石碑嗤笑,“再说,你的担心才是没道理。你又不曾落在那个星仪手里,就算长明与他在渊山见面,也吃不了什么亏,你着什么急。”
渊山……谢真默然片刻,只说:“我总是要去的。”
“累死你我可不管。”石碑没好气地说。
谢真莞尔,不再多言,独自走下盈满月光的雪坡。德音的村落远在前方,而无论是十二荒,还是繁岭的山林,都已被他抛在身后。
他想到萨尔赫,那没有同先辈一般融入祖灵,而是魂魄归于天地的主将,不知如今是否已经像他的赠名一般,化作了穿过山岭的风?
然而冬夜中唯有静穆。四下悄然,广阔的寂寥仿佛亘古不变,垂落在群山的夜幕下。
他侧耳听去,北风凛冽如常,风中既无低诉,也无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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