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迟疑片刻,答道:“我或许知道这个道理,但无法真正领会。”
“本来就是这样。”
陵空摆摆手,“越过那一刻,你自然会懂,而在此之前,无论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现在说这个还有点早就是了。”
他们又走了一段,本来就不宽阔的暗河渐渐干涸,在岩石的缝隙中分为数道支流。长明驻足,用灯照了照,旋即从袖中取出那只巴掌大小、内圆外方的银色罗盘,挑开盖子察看。
陵空道:“我就在这里,你还看什么罗盘?”
“记载中说,最后的地脉并非固定在一处,而是随月相游移。”长明按住罗盘上颤动的金针,“过了六百多年,你也未必知道它在哪里吧。”
“游移只是因为它是双生灵脉中的一条而已。”
陵空在罗盘盖子上弹了一下,几缕火光从中跃出,沿着石壁逡巡,“两条灵脉彼此相接,找起来容易得很……咦?”
他诧异地看着那些火光在空中舞动,划出细长灼亮的痕迹。长明也抬头一望,不过陵空显然用的是什么秘法,他很难从那些凌乱的符文中看出什么含义。
陵空侧目端详,随即一挥手让火光旋转,重又在石壁上游动散开,默算了一会,骂道:“什么东西,哪个混蛋动了我的地脉?”
“首先,这不能说是你老人家的地脉。”长明说,“被动过的也不是封印所在的那边,而是双生子中的另一条。”
陵空语气险恶了起来:“你早就知道是吧?”
“正要为六百年不闻世事的石碑前辈介绍。”长明不疾不徐道,“这双生地脉,其中一条如今被镇在毓秀山下,另外那条封印的地脉则踪迹难寻。虽不知毓秀对慧泉的事情知道多少,但要动封印,不可能不惊动他们。”
“少给我阴阳怪气。”陵空有些心不在焉,“毓秀啊……这就很难说了。”
长明:“看来当年王庭和他们还有些交情?”
“怎么可能,毓秀最是一群死脑筋老古板了,找我们茬都来不及。”
陵空面带嫌弃道,“只是镇魔时两边商讨,仙门对慧泉的事情也略知一些,毓秀又是道法天地、山川的行家,要说对地脉最敏锐的,也就是他们了。”
“所以说毓秀截留双生地脉,很可能是与慧泉相关,有意为之?”长明皱眉。
“也不至于连地脉封印都一清二楚,否则就不止是做这些了。”
陵空思索道,“多半是探察到了不带封印的那一条地脉,发觉它受慧泉荫庇,于是收进了山门,既能助益修行,又能窥探慧泉的情形。至于带着封印那条,就因此转为隐匿,所以才找不到。”
长明不由得问道:“既然会有这种局面,当初你为何不将这双生地脉约束在一处?”
“慧泉的本源即是自然。”谈到这个,陵空出奇地耐心,详细与他说来,“在地脉上修筑宫室、建立封印,本与地脉自身无碍。但为了操纵慧泉,强去扭转地脉的天性,反而有损慧泉那枝繁叶茂的脉络。”
长明听得入神。陵空又道:“你已知道它们随月相游移,那双生地脉相伴而生,调和而相异,离散时彼此吸引,聚后又难免相斥,因而会这样处无定所。毓秀收拢一条地脉,想必看重的是这灵机本身,我设此封印,取得则是它这份游离的灵性,更不可能搬一座毓秀山来镇压,自然还是放它自己乱跑……现在跑不见了,反正也不是我来找嘛。”
长明正若有所思,等到最后一句,顿时哭笑不得。
“纵使自觉周全,最后仍是会出些岔子。”陵空倒并不避讳谈及自己的失误,“几处封印终究还是受了天魔的影响,以至于周遭地形、生灵皆遭扭曲。”
想到七绝井的石蜘蛛,还有白沙汀中的枫齿鱼,长明微微点头,印证了此前心中猜想。他说道:“白沙汀由湖变为泥沼,沼中生出枫齿鱼这样怪异的鱼兽,若说是封印导致,那也历经了数百年时间。然而那些格外巨大的松花忽律,却是近些年才新添的,果然是因为天魔之力外溢所致么?”
“那还用说。放任天魔不管的话,这种事情以后也少不了。”陵空想了想,忽地一笑,“要是有巨猫巨犬,说不定还挺妙的……”
长明:“……”
想象了一下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反正他是笑不出来。
陵空兴致一起,沿着岩石边飘荡的火光顿时化作一只只小兽,列成两队,圆头圆脑地行进。虽都是简笔绘出、一两根线条勾勒的图形,却惟妙惟肖,分外有那灵动的神韵。
走着走着,队中一只小兽忽地迎风便长,变作一只顶天立地的大猫,一口就把其余的伙伴全都吞下肚中。它的线条赤色耀眼,带着嘴角一抹血痕,肚子里几团火苗,继续在那石壁上懒洋洋地飘动。
陵空轻摇手指,像是摆弄傀儡戏一般,让那火光画出的大猫左摇右摆。长明看了这一场小小的影戏,对这位凤凰恶劣古怪的趣味又多了一层认识。
耳边却听陵空道:“那三处地脉秘境,建造早在霜天之乱之前,最初本是用来加深对慧泉的掌控。王庭先祖与三部的玉印之约历经多年,纵使安稳,却也已陈旧,比起守万事不易之法,我更相信居安时应思变……后来,正是靠着地脉秘境,我才得以逆置慧泉。但这并非因为我做得对,恰恰相反,或许正因为我错了。”
长明面露不解,被他这番话绕住了。陵空微微一笑:“今之视昔,亦是如此。慧泉,地脉秘境,乃至王庭圣物,三部的盟约,究竟如何处置,终究是你来决定。不是王庭约束你,而是你自己知道,应将王庭引向何方。”
长明默然片刻,看了看手上的锁链:“虽然我也曾因为地脉封印一事,以为得不到先祖的承认……但我在意的并非这件事本身。”
“我当初是设下限制,不过倒也不是承不承认的问题。”陵空无所谓道,“我总要确保那个对慧泉动手的继任者,自己的能耐够硬吧?要是连这个都没法摆平,怎么应对随之而来的麻烦?”
“……那我之前的几代先王,又是如何?”
长明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只是因为修为不足,就不被承认是真正的祈氏吗?”
陵空笑吟吟道:“那又关我什么事?”
大猫的图形在他作势一捏下,砰地炸成灰烬。他语调中带着理所当然的冷酷:“一味追随效仿,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世事多是如此,恰如命数,你虔心求恳,它只不屑一顾;你抛下那些向前走,它才与你并驾齐驱。凤凰的火焰,只为自证其道者点燃。”
四散的火光闪动,拼出一只小鸟来。陵空探手一抓,线条勾勒的图案如同从画中拔起,每根羽毛都纤毫毕现。
他上下抛动这小鸟,略微收起笑容,正色道:“不需什么先祖,你早已经承认了自己。就算不是凤凰,你也是长明,不是么?”
长明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位从古老岁月中走出的凤凰先王,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
下一刻,只见陵空捧着火焰小鸟,怪腔怪调地学起了他在白沙汀秘境的对峙中说过的话:“而且你自信起来也是很潇洒的嘛,‘毕竟如今的深泉林庭之王,是我——’”
长明:“…………………………………………”
陵空见他拳头都捏紧了,半天才松开,还挺奇怪他怎么这次挺能忍。却听对方沉默片刻,冷不丁地问道:“当初为你提灯的,就是星仪吗?”
陵空:“……”
“当年你们之间有什么故事,我倒是无意窥探。”长明凉凉道,“但身为星仪的至交好友,你可否为正被他祸害的我们指点一下迷津,说说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陵空就当作没听到他前面的疑问,若无其事地说:“他最终肯定是想要掌控天魔,至于如今他在做什么,我哪知道?”
“不如咱们给他一封书信问问?”长明嘲道。
“你最好别叫他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形。”陵空松手放开火焰小鸟,让它自由自在地飞舞起来,“此前他行事谨慎,只在王庭与三部的周围试探,多半就是提防我留下了什么后手。”
长明疑惑:“你留了什么后手?”
陵空:“没有啊,所以说不能让他知道。”
长明:“……”
看着长明一瞬间怀疑人生的神情,陵空这才哈哈一笑:“逗你的,至少有一件你早就知道了——天魔如今受盈昃影响已然微弱,无碍大局。即使盈期再至,它也不会如当年一般壮大,现在想要为天魔补足灵气,就得去寻找灵脉。慧泉自然是最好的,只是难啃,退而求其次,零散的地脉也成。”
长明皱眉道:“可是天魔本身依然被镇压在渊山,星仪要怎样将灵气送进去?”
“他一定有办法隔着渊山的天魔镇印,引动天魔之力,但我不知他是怎样做的。”
陵空也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我们与天魔不应相见,否则我倒是想亲眼看看。至于如今,先将慧泉的最后一处地脉封印收归掌控,从星仪手里救小蝉花的时候才不至于被掣肘……啊,到了。”
一走一飘的两人同时停步。罗盘金针凝定不动,即使不靠它指引方向,长明也能清楚地察觉,他们寻找的目标就在不远处。
“这是……熔泉?”
他一手按在石壁上,闭目感知,片刻后奇道:“要在熔泉中建起封印,很是不容易吧?”
“否则又怎显出本事?”陵空傲然道,“这双生地脉的另一条乃是冰泉,容易倒是容易了,可我又不稀罕。”
长明直接无视了他这段评价,沉吟道:“这么说来,毓秀山中有条做入门考验的登云路,一年四时都冰封着,大概就是因为镇压了这冰泉地脉吧。”
“也许,反正在我那时,没听过这东西。”陵空道,“不过毓秀爱折腾人也是老传统了,羽清就经常捡他们的漏,好苗子也不少。”
“羽清?”长明疑惑道。
“哦……就是正清和羽虚的前身,那时他们还是一家。”陵空语带怀念,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幸灾乐祸,“比霜天之乱更早的事情了,估计后面他们引以为耻,也不怎么提,毕竟分家的时候不太体面。”
长明恍然:“羽虚门虽是六派之一,可近年早就销声匿迹,比王庭还要衰落了。”
“最后那句可以不用说。”陵空瞥他一眼,“哼,最后果然还是正清占了上风,当年他们就对羽虚多加打压,闹了不少事端。对仙门不多留个心不行,正清、毓秀皆不是易与之辈……如今你动这处地脉,毓秀山必然有所感应,你可想过怎么应付?”
长明并没急着回答,在幽微灯火下思索片刻,合上罗盘,才从容道:“你不妨猜猜,此次仙门众议,宴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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