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回安静地坐在窗旁,微风轻轻抚过她那缠着白布,微微凹陷下去的空洞眼眶,只凭感觉来说,温柔地像是母亲的手。
准确来说,是她所想象中的母亲的手,毕竟母亲一词是左荀教给她的,说母亲就像是老师一词一般,是一个称呼和身份,但要更亲密,更加血浓于水。可左回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她也从没有问过冢中其他人,因此,对她而言,母亲一词,着实有些太过模糊不清了,只知道大抵是个好的、珍贵的、温柔的事物。
救她的两位好心女子中,那位嗓音听起来略显年轻,但性子俨然成熟稳重许多的蔺姓少女,说左家心法只传血亲,其实这只是一个谣传罢了,只是左家剑冢无意去澄清,便被认为默认了。真相是左家剑冢中的孩子,大多都是些无根无萍的孤儿,不过是因为有着修剑的天赋,因此才被左家的拾孤人看中,改姓为左后,带回冢中抚养长大。
这些无根无萍,有剑道天赋的孤儿,左家对她们视如己出,一视同仁——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平等,但左家剑冢在乎的不是血统姓名,而是修剑的天赋。这个道理就如同她左回,年幼时跳脱到不行,还偷偷跟着左荀逃出冢中,真要按照规矩来说,怎么也该关上一年半载的紧闭苦修,可左回最终啥事也没有,只有草草的禁闭三日。对于这个已经偏心到了极点的结果,冢中同龄一辈并没有什么异议,只因为冢中最大的道理不是冢规,而是剑。她左回是第一,是与生俱来的名剑胚子,那么她就是最大的道理。
倘若不出意外,等到这一任守冢人左芝熬满百年之后,下一代的守冢人一责必然是会落在左回肩上,她将枯坐于后冢万万剑之中,用自己的剑意去磨砺那些名剑的锋芒。
不出意外,不出意外,当这句话出现之时,通常意外也不会太远了,左回想。
在当初最开始修行这道左家心法之时,她其实就想象过自己如果成为了废人会怎么样,心想倘若是自己绝不苟延残喘,大不了是一死了之重头再来,可现如今她真的迎来了这一刻——四肢尽断,气脉全毁,目盲心盲,别说重新握剑,就连自理生活此时对她而言都成了一件痴心妄想的事情,这番处境要比她先前想象过无数次的绝境还要绝望得多,可她的心境却是出乎意料得平静,心湖中古井无波。
阿荀师叔还没死,那么她的承诺就还没有结束,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气馁的。
她的确没有了握剑的手,的确没有了可供行剑的气,可她还活着,那么她心中的剑就还没有断。
吐气连绵,生青莲。
她闭着眼睛,极慢极慢地呼吸着,仿佛化作了一颗枯树,可白皙肌肤之上却是透着淡粉色,温度烫得惊人,犹如此时的左回体内滚动着的不是血液,而是沸水或是岩浆什么的。
极静与极动两种意境,此时在她体内诡异地形成了一种平衡。
左回不知道这种意境究竟是好是坏,但对于此时的她而言,能做的事情着实不多了。
“乱了,乱了,全乱了……齐苒那家伙是不是疯了?”
浔的声音从不远传来,听起来躁狂又烦闷,咬牙切齿,时不时重重叹气出声,从声音来听,她像是在拨弄着像是沙子一般的事物。
左回扭头,“望”向她——她还没有完全适应目盲,总是忘记自己已经看不见了的事实。
“啊,吵到你了?”浔的声音骤然一下小了起来,听起来很是小心翼翼,“要喝水吗?”
左回点了点头:“谢谢。”
浔倒好水后,帮左回喂水。
清凉的水逐渐渗入左回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她仰着头,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是幼鸟——阿荀师叔同她讲过幼鸟,说它们会在巢中仰着脖子张口等候喂食,“嗷嗷待哺”一词正是从其中衍变而来。
“发生什么了吗?”喝完水后,左回抿了抿嘴,问道。
浔再次重重叹了口气,絮絮叨叨抱怨起来:“你听说过万重山脉吧?如果要去那里的话,一定要避开一个叫齐苒的家伙……她可真是个坏东西啊,坏得冒泡的那种。”
“玉璃宗的宗主么?我听说过她,”左回轻声说道,“听说是万重山脉的阵修第一人。”
“她现如今已经不是玉璃宗的宗主了,而是万重山脉的掌权者,至于阵法一事上,就算是四大域的那些老家伙们也别想和她相提并论吧?”浔摇了摇头,“毕竟她可是专职阵法的补天人啊。”
“听起来你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她。”左回说。
浔的神情骤然一僵,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是个什么修为境界,和我讨不讨厌她有什么关系?我想想该怎么和你描述她做的事……你听说过绣局吗?”
左回摇了摇头。
“你可以理解为那是一个地方,里面会有绣娘,就是专门缝织衣物的人,四大域的山下王朝中会专门设有这种绣局,像是皇帝穿的龙袍就是从其中缝织出来的,”浔说,“举例来说的话,就如同绣局所有人都要一起缝织一件衣物,但是那件衣服特别难织,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先前已经有很多绣局都失败了,上一位绣局虽然也失败了,但是她们做得最好,已经逐渐摸索出来了一个大致的雏形,现在的绣局大可以摸着石头过河,在那基础上慢慢修改。可是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绣娘站了出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将线条搞成了一团乱麻,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件衣服,不仅如此,她还掀桌子,揍其他绣娘,把绣局搞得一团糟……那个绣娘就是齐苒。”
“原来如此。”左回说,“听起来像是一个脾气很暴躁的人。”
浔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她当然不暴躁,甚至能说是冷漠,问题就是怪在这里了,在我记忆里,那家伙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姑且是个精细冷静的性子啊?下棋的时候心眼多得不行,怎么现在突然发癫起来了?”
“下棋……?”左回有些疑惑。
“阵修一脉好像都挺重视君子四艺琴棋书画的,她齐苒身为阵修第一人,在棋道一事上自然也是翘楚了。”浔叹气道。
左回沉默片刻后,轻声道:“因为……棋无定形。”
“棋无定形?”浔一愣,她对棋一事全然一窍不通。
左回点了点头:“我了解的不多,也是听阿荀师叔说得……他最讨厌和一些信奉棋无定形的棋手对弈,因为落差感太强,她们会在自己即将山穷水尽之时,愈发激进,搅乱整张本该尘埃落定的棋局,让那条只存在于心中的理“活”起来——她们善于缝隙死局之间迎来那么一丝半缕的逢春生机。”
浔哑然许久后,才终于说出话来:“……可是没道理啊,黑潮收揽,这近乎相当于是已经屠龙了,怎么会是山穷水尽的局面——”
“也许在那位棋手看来,那只是大龙的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吗?”浔顿住了,像是在思索什么。
“还有一句题外话,关于你先前举例的那个绣局……”左回说,“我可能大概明白那个绣娘在想什么了。”
“她在想什么?”浔有些好奇问道。
“如果一个绣娘,要奉命去缝织龙袍,要求苛刻复杂,难如登天,她在绞尽脑汁后,才发觉这件衣物无论如何都是缝织不出来的,但她没法选择放弃,因为如果她失败了,会失去生命,”左回的嗓音很轻很轻,“既然如此,她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不是吗?”
浔没有说话,她的脊背有些发凉,她没想到眼前这位惹人怜悯的乖巧少女,会说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语。
“她要……谋逆?”她有些艰难地说出了略显奇怪的话语,可她想不出来有什么更合适的词了。
谋逆天道?这已经不能够用胆大包天来形容了。
“不,这不是谋逆,”左回低声说,“她只是在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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