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别云已经不能不让自己的长剑出鞘了,她垫步于尖锐礁石尖端之上,企图重新回到灰雾之中隐匿身形离去——现如今的局势俨然和她方才所想的又有了些许不同,倘若入局的补天人只有那除秽一人,她还能够怀抱侥幸于那巫芫与苏衔玉只是师徒关系,但现如今又有了一位箫蔫的加入。毋庸置疑,苏衔玉对于那位雀阴而言,只是一个有着蛟龙身份的傀儡。
她左别云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这位意外知晓了其计划的局外之人,那位雀阴会仅仅因为一位傀儡的求情,允许她全身而退。
她的左手微颤,三抹浅灰旋飞出诡谲线条,直奔苏衔玉而去,口中发出些许哨声,哨声悠扬轻盈,像是鸟哨,跃入灰雾中,犹如鸟入深林,没有半分回应。
左别云在做完了这一切后,没有半分回头,犹如离弦之箭般从另一方向向着灰雾纵身跃出,左手紧紧地握住了短刀——因为她方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欺诈而已,那三枚浅灰其实只是三枚随处可见的普通石子,并非是什么暗器,而那哨声,也只不过是真正的鸟哨声,是苏衔玉教会给她逗鸟的哨子,她是只身一人前来此处的,并没有什么所谓埋伏在外的帮手。
在她的猜想中,此时这两位补天人接收到来自雀阴的第一命令,想来必然是保住苏衔玉这个傀儡的安全,因为苏衔玉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么此时这两位补天人就必须要有一位停留在原地保护苏衔玉,分出一半的人手浪费在这场欺诈之中——被一位补天人追杀,无论如何,生机也要比被两位补天人追杀大上许多。
巫芫遥遥望着游匿进灰雾之中的那道身影,有些疑惑道:“箫蔫,为什么不拦住她?”
那高挑女子只是低声说道:“衔玉说过,不能对左别云出手。”
巫芫一愣,笑了起来:“她?她就是衔玉口中的那个左别云?就这么有缘分?”
“萧姨,还是要麻烦您前去追她一趟,警告她不要将今日之事告知任何人,”苏衔玉轻声说道,语气中很平静,似乎并不在乎那左别云此时的现身,但她的手指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紧紧攥着那柄苍白祭祀刀,其力度仿佛是想要将其碾碎捏断一般,“恐吓,威胁,随便怎么都行,如果让长明城的那两位黑白姑娘知道这件事情,事情会变得很麻烦的。”
“好的。”箫蔫直截了当道,比起说话,她一向擅长让别人闭上嘴巴。
巫芫望了望苏衔玉,有些好奇:“你就不担心那位小姑娘?”
苏衔玉只是重新望向了身前的那颗白翡头颅,语气极轻微:“别云和我不同,她不会像我这样软弱得胡思乱想,她是坚强的。”
“你真该好好改改你的这个毛病,在说谎话时演技总会有些用力过猛,”巫芫叹了口气,伸手将苏衔玉那微微垂下的发丝撩起到耳后,“总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语,总有一天是会后悔的,她现如今可是斩龙脉之首,专门杀蛟龙的,你就不怕她真的对你失望,下定决心要在下一次见到你时亲手杀死你?”
“她不会杀我的,我是知道的,”苏衔玉低声笑了笑,“她也知道我不会杀她,那哨子是我教她逗鸟玩的。”
……
左别云疾驰于黑潮之上裸露而出的那点点礁石之上,身形轻盈如鸟雀,轻点起落。
她笃信只要自己抵达了长明城就意味着安全了,既然那位雀阴想要掩藏自己的计划,那么她就不可能允许自己的手下当着长明城百姓的面将自己杀死。
她此时终于有些明白了那些曾经肆虐于弃域之中,死在了那袭青衣手下的妖魔们的感受,平日中的补天人和战场上的补天人给人近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那股发自内心底的沉重感受死死地压迫住了其余一切的感知,令人难以产生什么逾越的想法。
她此时离那座高大的长明城还有着数百步的距离,按理来说数息之间这场追逐战就结束了,可左别云半分松懈都不敢有,不断向后抛掷而出些许物件,它们有些只是诈唬,有些则是真正的暗器,抛掷手法是从一位来自符亲城的年迈斩龙脉左酿身上学来的,左酿是斩龙脉中年岁最大的,据说已经有百岁以上了,是个醉死鬼,自称是折纸人一脉的最后传人,怕这门手艺失了传,所以有教无类,只要对折纸人的手艺感兴趣,就算是妖物他都愿意教——当然,用他的话来说,倘若那妖魔事后作恶,就由他自己再来清理门户。
左别云对那位左酿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大多加入斩龙脉的人都是年轻人,大多都是经历过了妖魔屠城后的幸存者,所以各个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恨不得饿了吃妖魔肉,渴了喝妖魔血,所以他们也从不较真斩龙脉的待遇如何,因为只要能斩妖除魔,什么都好商量,那些在外人们看来简直压榨到了极点的除魔任务,在他们看来反而是抢着争轮着来的事情。
左酿在他们之中,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他加入斩龙脉完全就是为了混日子,将所有的报酬都用来买酒,永远都是醉醺醺的模样,倘若不是他教授的那些手法的确在一些情况下很实用,很多斩龙脉的年轻人们其实是很鄙夷他的这种逃避行为的,左酿倒是不在乎他们的看法,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除了折纸人的传承,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他牵挂着了一般。
左别云倒是与他聊过几次,在询问道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那位左酿倒是提出了一个颇为奇怪的要求,他想要寻找一位名字里有一个“四”的猿猴少年,说是有一句话想要亲口告诉对话,左别云答应了他的要求,只是至今为止都没能找到那位所谓的名字中有个四字的猿猴少年。
斩龙脉中的很多年轻人其实对补天人们的情感很复杂,会痛斥她们不作为,但又在心底还是期望着那些补天人们其中某一位能够突然醒悟过来,将这片一直被抛弃的土地拯救于水火之中,就像当初的那袭青衣一般——可左酿对于这种幻想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他说宁愿相信一条狗也不会再相信补天人一次,那些年轻人们根本不知道,补天人压根就不把自己当作是一个人,她们早就高高在上地自以为自己是可以随意安排别人生死的神子了,要求一个仙人去和凡人们共情,未免也太过为难人家了。
左别云倒是问过他一个问题,倘若真的有一天不得不要与那些补天人们交手了,面对着那近乎匹敌海潮般的伟力,无论如何也赢不了,该怎么办呢?
出剑,挥刀,一直到死,都不要松开手中的刀剑,别停下来,一直到自己真正地失去性命!
左酿只是如此说道。
就算是直面补天人又如何?就算下一秒就会死又如何?如果松开了手中刀剑,如果面对死局选择投子认输,那么一切就真的都结束了,他左酿倘若再面临一次这样的选择,他宁愿选择对着那些补天人们咆哮着挥出长刀,也绝不会再一次逆来顺受地听天由命了。只有在刀断剑碎的时刻,才是他左酿真正死亡的时刻。
——至少在挥出刀剑此时,命在自己的手里。
所以别停下来,永远都别停下来,拼尽全力地跑起来,将自己的命紧紧地握在手中,谁也别想将它夺走!是的,左酿说的是对的,一位剑修,绝不能松开手中剑而死,那是最屈辱的死法,就算死,她也要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剑,竭尽全力再死!
左别云竭尽全力地踏在了一块凸起的礁石之上,衣袍翻飞,像是一只抱着必死决心的乳雀。
她身下动作突然慢了下来,那是一股沉重到了难以想象的巨大重量压迫,将她径直从空中压入黑潮之中,在如此突然的场景,左别云只能竭尽全力地深呼吸了一大口气,随后径直坠入了黑潮之中。
出现在她身上的人是那位箫蔫,她以着近乎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追上了左别云,双膝抵在了左别云的瘦削肩头,将其硬生生从空中截下,砸入了黑潮之中——身形如鸟雀?那么此时便是天敌之争了,秃鹫捕雀,合情合理。
左别云只觉瞬间陷入了一片极黑之中,五感皆失,一切感官全部飞快离她而去,只有那巨大的心跳还在持续着,宣告着她还活着。
浮沉之间,她的思绪有些断断续续。
自己……是要死了吗?
巨大的力量再度传来,她被拎出了黑潮之上,久违的清凉空气令她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点滴黑潮从她甲胄上滴淌而下,肩膀处的软甲碎成了片状,剧痛感令她怀疑那里的骨头是不是直接被压碎了。
那瘦削高挑的女子松开了手,左别云踉跄两步,跪坐在了平坦礁石之上,仿佛没有半分反抗的气力,只是大口大口喘息着。
“今日之事,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知晓——”那女子武夫伸手,抓起了她的头发,强迫着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听明白了吗?”
左别云望着那双平静的褐色眼眸,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既然不希望我传出去,直接在此处将我灭口了不是更简单的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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