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从乌镇出发的迎亲队伍停在了霞山镇,依然还在郓州境内。
这一路的行进路径都已规划好,沈家送嫁的人在邻县就开始折返,接下来全程由崔家带领北上。
出嫁的沈砚也真正变成了,孤家寡人。
队伍停歇的地方在镇上一处私家园子,崔叔提前几天已过来打点好。花轿直接抬进二门内,沈砚下轿,感觉人又活了过来。
大宅里灯火通明,沈砚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卸妆。整整一天,这身繁琐的礼服和沉重的礼冠,压得她头颈酸痛,浑身不舒坦。
吴娘早就心疼坏了,带着阿桃阿杏两个为她拆发髻,脱嫁衣。原本空荡荡的梳妆台,顿时琳琳琅琅摆开了数十样金饰珠宝。
小蛮和小莲没资格近身做这些事,便自觉去屋外端盆叫水。
“太累了,”沈砚长出一口气,换上软罗中衣的她一时觉得自己四肢轻得要飞起来,“吴娘,传饭罢。”
从早至晚,除了喝几口水,她就没正经吃过什么,真正饿得飘飘欲仙。
吴娘朝门外看了一眼,犹豫道:“崔莘娘子似是去了,想来园子里应有安排,娘子再等等?”
这已经离了太守府,再不是一句话就能到处行便利的时候。按理说落轿那刻,园里就该掐点备好热水和饭食,无需吩咐就来听差。不过想来崔家不至于在这些事上怠慢,崔莘刚已去了,她再催倒显得有些急,不若再等片刻,若真敢疏忽……
沈砚一听就明白了。形势比人强,如今迈进了这等门阀世家,吴娘几个做下人的,怕是往后更要看人眼色,她自己也难免束手束脚。
她之前已向崔莘打听过崔家情形,她头顶除了婆婆范夫人和祖母老太君,崔岑的长辈、平辈、表亲亦是不少,他还有个比沈瑄稍大的胞妹。人情纷乱,至于那些数不清的宗亲族人更不必说,不过暂且还扰不到她头上。
吃崔家的第一顿饭就畏手畏脚,沈砚有些好笑。
“最好是去抓山珍海味了……”她揉了揉颈项,站起来往里屋走去,“那就先传水沐浴罢。”
“娘子……”吴娘忽轻声唤了一句,又没了下文。
沈砚回头,却见崔岑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已摘去金冠换下了喜服,只着一件浅灰常服罩深紫色团云暗纹外衣,很是清俊。
低调又尽显矜贵,像他的为人。
没想到他会来,不过沈砚也没有慌。她转身笑道:“侯爷怎么来了,找我有事么?”
这一天,除了崔岑抱她上花轿那一刻,他们再没见过。按理说,她要到崔家行大礼后两人才算全礼,才能见面,不知他这时来做什么。
崔岑只是想来见见她。
便如此刻,他还未见过这样的沈砚:衣衫不整,素服中衣,明明毫无妆饰却如出水芙莲,亭亭玉立,格外有不同于外人面前的清净柔美。
他不动声色地让了让,露出身后的崔莘和侍婢,扬唇笑道:“是有一事,不过先用饭罢。”
沈砚一看,这架势是要把他的饭食也摆在这里了。再看崔莘颇有微词的模样,就知之前耽搁定是因为他这一串不合规矩的举动。
不过她也无所谓,“那就委屈侯爷了。”
屋里原只有一张餐几。崔莘另叫人抬来一张,正要摆去上首,忽听崔岑吩咐“摆在夫人对面”,她愣了一楞,却也顺从。
两张餐几相对而设,仆婢鱼贯而入,一一摆开饭食后又退下,只留吴娘和崔莘跪坐一旁侍膳。
沈砚跪坐后又悄然转为跌坐,笑道:“侯爷请便,我饿坏了。”
崔岑就看她不客气地捧碗,不紧不慢开动,并不因他在面前而扭捏,姿态落落大方。
说也奇怪,自从他决意要娶沈砚,就看她各种新奇,总觉得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便如此刻,他们名份已定,虽说她不用服侍自己用膳,但也不该这样置他于不顾罢……他决定要找件能引起她注意的事。
“夫人,不知对卢刚那两家人,你有何打算?”崔岑原以为这个称呼会让他有些难为情,但没想到很自然就说出口了。
且这样当面唤她,使他格外清晰地感受到沈砚已归属于他,这令他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满足感。
沈砚朝他望去,见他随口提起的模样,想了想放下碗筷道:“怕是要麻烦侯爷先代为照料了,我自己尚不知何处落脚,不敢打发卢奉直和孙老汉一家随意安置。”
她在卢刚把桑园那两个畜生送进大牢后不久,就拜托崔莘传话给崔岑,请他暂代收留卢刚和孙老汉三口。
不怕明枪就怕暗箭。大姑母是母老虎,为了两个孙子和桑园损失一事早就憋着火,带头煽动闹事的卢刚和被她撞见的孙老汉一家,极有可能会遭到报复。郓州是待不下去了,两家人跟着她北上重新谋生也罢。
“夫人到了北地,怎会无处落脚?”
“侯爷还记得我上回的提议么,”沈砚回望向他,“侯爷还没给我回复。”
崔岑就觉得喉咙里有些痒。
他当然没有忘记,她说要为崔家开枝散叶,要跟着他四下行走。那是他第一次招架不住一个女人,不是没有比沈砚更火辣的女人靠近过他,各种露骨的挑逗就伏在他脚前,他都能做到不动如山。但是相反她那么坦荡,他竟心跳加快,他竟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上回他已避开没有回答,这次却不能躲了。
沈砚这样主动,他崔岑没理由比她还不如:“入燕地之前,我给你答复。”
沈砚察言观色,看出崔岑是真的意动了。
这是个好消息,她的心情就好了几分,接下来边吃边谈,多给了他几个笑脸。
这样的变化,在崔岑眼中就很明显。他就发现,其实沈砚挺好哄的,只要知道她想要什么。
看她高兴的模样,的确要比她冷淡以对时顺眼多了。
饭毕,崔岑在崔莘眼风示意下,没有在屋里久留。他走到门口时,沈砚忽叫住他。
“侯爷,明日不必坐轿,我想学骑马可以么?”
“你想学骑马?”崔岑立时想起那夜从山坳里回来的情形。细雨微微,火光之中她身上笼着一层濛濛雨雾,她蹙眉坐在马背上,那个笨拙的样子。
“离了郓州便要与两军汇合,若因我拖累行程未免太失礼,还请侯爷允我路上学一学,以免入燕后为人笑话。”
李雷与崔守仁两位将军入郓州时,为表敬意都只带一支近卫充作仪仗队,大军数千人还留在境外,不久后全员加速是必然的。且燕地民风彪悍,会耍个刀枪棍棒不算什么,上马下马更不在话下,沈砚也挺喜欢马这种坐骑,学会骑马总是没错。
“准了,明日我来找你。”
崔岑没有异议,她想学骑马,自然是只能由他来教。
待崔岑走后,崔莘没有说什么,只是招呼仆婢收拾餐几,又叫人抬水布置浴房。
这也是沈砚能容下崔莘的一点。这个女官克己守礼,即便认为她家侯爷不该现在就与她这个女君见面,她沈砚也不该在外骑马露面,但崔莘不会指点抗议,更不会撂挑子使绊。她分得清君臣之别,她闭嘴,当然过后她还是会把路上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崔老太君和范夫人,但这不妨碍沈砚欣赏她。
晚间就寝时,吴娘和阿桃值夜,阿杏抱着年年另外安置。
小家伙跟着北上,一路颠簸改换景色,似乎受了点惊吓。阿杏晚上就耐心喂它吃食喝水,一直陪它玩,一直看着它爬到最喜欢的那个雪窝子里睡觉。起初年年睡一会儿就睁开眼看她,几次之后见她一直在旁,它就渐渐睡着了。
“我看崔侯在时,娘子似乎不怎么怕他……”吴娘给沈砚铺床时,小声说了一句。
“怕他做什么,把他当作……”沈砚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把他当作平级或略高半级的上官,不必太逢迎也不必太迂回,就是和他最合适的距离。崔岑是个理智、又颇有风度的男人,她有趣他就多稀罕一些,她平庸他就多做些取舍,她无用他就会失去兴趣,说不定将来和离都是有可能的。
关键是知道他的底线是什么。
比如她知道他骨子里有豪情,愿意拭目看她能折腾出什么水花来。不然他不会异想天开招揽一位太守嫡女为他奔波工作,那一刻他眼中没有家世,没有性别,也没有年龄,有的只是才华和可能性。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如果不是他最后又改了主意,她也要感激崔岑一辈子。
所以像骑马这种小事,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
第二天从霞山镇出发时,沈砚换了骑装,崔岑已牵着一匹温顺的小马驹等她。
不坐轿沈砚才知道,这次一同北上的人还真不少。除了后面护送空花轿和嫁妆的长长队伍,前部不但有崔岑、钟意和几位陌生的将领,还有崔岑的几位长辈、平辈和友宾,两侧更有鲜衣怒甲的军卒,单是她和崔岑的近侍卫队就有百来人。
她就知道了,为什么崔莘不赞成她抛头露面,这么多人默默看着她高调学骑,万一出丑难免会被人看轻。
不过沈砚不在乎,看不看轻不在别人眼里。
她由崔岑扶上马后,紧张就先去了一半,低头认真听他讲解要领,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专注。
崔岑没见过她一月如一日地锤凿制砚,此刻她这样目凝神重,就足以让他收起原先的一分调笑之意。
沈砚本就有些基础,控绳夹腹的技巧经一两次示范后,她就能慢慢控着小马驹行走。虽然慢,但也很稳,她起初还有些惴惴,但崔岑也骑行在一旁,她的胆子就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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