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从沈砚的宴席上退下来,回了暂居的客院里。
崔宅的客院独门独户,敞阔又雅致,比一般人家的正经大屋都要住着舒适。但连日的旅途,让小范槟吃了饭食后便有些困倦,新客舍也引不起兴趣了。沈珏吩咐人下去备水,姜娘在一旁收拾着衣物器具,忍不住又说到了沈砚。
“四夫人,你这位妹妹倒是个有造化的,我瞧着崔侯爷现在对她十分上心呢。哎,往后我们范家的小娘子再嫁进来,也不知是什么情形……”
她们范家的小娘子,自然是说范薇了。
屋里都是自个儿人,沈珏收起伶俐的笑颜,有些心不在焉:“我这位七妹,自小就十分出挑……”
但能嫁给崔岑,真是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沈珏嫁的人是范家旁支。这崔宅尚且分东西两府,西府是杂居的崔氏族亲,往上数三代还是同一位祖宗,她夫家却连西府这样的攀亲关系都没有。只是到底祖上也姓范,不事营生也能勉强靠着嫡支讨生活。
她与姜娘身在范家,都知道嫡□□位天仙儿似的女公子,长大是要与博陵崔岑联姻的。万万没想到,崔岑撕毁协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江南讨了新妇,那人还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妹妹。可想而知,嫡宗一个眼刀甩过来,这两月她在夫家真是如履薄冰,受尽刻薄。
妹妹成了燕地女君,也许有人受益,但那个人绝不会是她。
前朝时天子与诸侯均有“三妻”,一正二副,便是如今不兴这名义,世家大族遵循古礼的也多得是。范薇怕是不久后,就要进门做平妻,偏她的妹妹先栖在了这棵梧桐树上。一树难容二凰,呵,就沈砚那个还没开窍的脑疙瘩,能争得过吗?
只苦了她和她的儿子,夹在范家和沈砚中间,一个不慎就是头破血流。
唉,沈珏心绪不佳,只觉前途晦暗:“这些事轮不上我们多言,我只愿小松平安健康长大,再过几年顺利进学……”
正说着话,屋外的侍女忽然来报,“范夫人院里派人过来了。”
沈珏心神一凛,忙请人进来。
来的是位青衣女婢,她行礼后道:“沈四娘子,夫人派我来请。”
这时辰有些晚了,范夫人要见她?沈珏忙问:“有劳了,不知汝阳夫人是何事相召?”
老侯爷敕封“汝阳”,这二字便也是范夫人的封号。沈珏不敢称呼这位远堂异房的范夫人为“表姑母”,叫封号怎么也不会出错。
女婢自然是答不出的。沈珏见没有头绪,便叫姜娘照看好儿子,自己跟着前去。
青衣婢女提灯在前,一灯如豆,一路无话。两人走了约一刻钟,快到范夫人的大屋时,就见院门处正有几人出来。沈珏瞧见那个高大的身影,认出是崔岑。
碰上了不消说,沈珏上前见礼,“侯爷。”
“四姐不必多礼,”崔岑见她此时晚间来找自己母亲,想到她嫁去了范家许是有什么事,便岔开客气道,“四姐既来了家里,就在燕京多待几日,趁天好也叫上阿砚四处逛逛。”
沈珏谢过,又目送崔岑一行往老太君那方向去。
等回过头,沈珏发现带路的那个女婢已不见人影,大约是已经进了院子。她正要请门俾通报,那守门的已主动上前,“沈家娘子稍候。”
毕竟是沈女君的姐妹,侯爷还给面子,谁敢不给?
……
自崔岑走后,沈砚又一头扎进书房,坐到了她的书桌前。
案几上被清理干净,都水监的一堆属吏卷宗都给送了回去,她只挑了三份留下。
面前这三份卷籍,当她第一次听阿杏念起,亲自翻阅这三人的履历时,她真的心跳加快,眼瞳微放,几乎要跳起来!
这第一位名叫王晟,祖籍济州临沂郡,祖上好道术,善观天象,长于术数,颇有家学传承。其父在他幼时被当地一场□□殃及后病故,因家中人丁单薄,开始家道中落。王晟成年后便图谋复兴家业,两年前来到博陵考馆,因他在治水方面多有建言,被擢拔进都水监不必和一班儒生挤冷板凳,升迁属于“技术人才引进”的途径。
但他毕竟还年轻,今年才二十又五,即便在家乡济州闯出一些才名,放到燕京也是不够瞩目的。这两年他跟着开山挖渠,小打小闹,还未有所建树。
沈砚却将这位还未崭露头角的王昇,与史上那位“王景”对上了号:
东汉时期的王景,祖辈居于临沂后迁出,好道,不学儒,长于天文地理,工于术数。王景之父在襄助平叛后受赏,在被光武帝强征出山为官的途中病故,其时王景不过两岁。史载王景于二十八岁时,受汉明帝征召主持疏通浚仪渠,于三十九岁时又开始主持治理黄河。
就是这个人将黄河修成了“几”字型,使其九百年不改道不肆溢,成为与上古的“大禹”齐名的治水专家。
并且,王景于五十三岁时迁任庐江太守,他见江南百姓在田间劳作仍苦使人力,便大力推广了梨具与牛耕,大大提高了江南的农业生产水平。
没错,在人类农业发展史上,并不是一开始见到牛就知道该用它来种地的!
假如这个王晟就是那个“王景”,感谢上苍,这位还是小牛的当世大犇来到了博陵,而不是咸阳。
他今年二十五岁,距离他横空出世,只剩下三年。
第二位的卷籍看着更普通,还有走后门的嫌疑。
此人名叫郭少瑾,祖籍廊坊邢州,父亲早逝,由祖父抚养长大。郭家家学渊源,郭少瑾自幼精通五经,熟知天文、算学,巧思绝人。卷籍上记录了一则轶事:他在十五岁时便据图用竹篾扎制出一个浑天仪,此物居然还能用来进行观天测星。
这就是天才吧???
这位少年天才倒不算都水监的正式吏员,他只是随同自己的老师刘凤义在燕京学习,刘师为他在监署里挂靠了一个虚名,为他积累名气。
崔岑给她拿来的档案,已筛掉那些坐衙治政的官吏,挑的都是些技术型人才,所以郭少瑾的卷籍也混在其中。
沈砚真不知是崔岑的运气好,还是她的运气好,这位郭少瑾的履历竟与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郭太史”郭守敬完全重合!
只不过人家郭太史是元代人,离此刻还远着一千年。
这位郭大犇有多牛呢?人家二十岁就被荐于元帝,开始主持水利工程,三十四岁就升到中央水利部的副部级,任全国都水少监。不过这还不是他的主业,郭守敬之所以享誉中外被尊称“郭太史”,是他在天文历法上的成就堪称世界史上第一人,后世在月球和一颗小行星上还给他留了一个署名呢。
这可是一位要与人类文明史同载千古的科学巨牛!
崔岑这是什么运道,这样的超级大犇提前一千年来到他的眼皮底下?
不过可惜呀,这位郭少瑾年方十八,目前还在游学阶段,就要先被她沈砚慧眼识珠、从中截胡了!
至于她为什么,能这么轻易认出这两位犇人。因为他们实际上都是半辈子在翻山越岭进行实地测绘和科学勘探的先驱者,这都是她的前辈,是她教材里的祖宗啊!
呵呵,崔侯爷往后可要当心了,小心一个惹她不痛快,她把两位小牛打包拐走,一个也不剩给他!
哦对了,还有一位,这位水利专家目前正在牢里……
沈砚摊开其中一份卷宗,正要再研究一下这位心仪的属下的牢狱之灾,就见吴娘从帘幔后露出身影。
只见她神情有些严肃,轻声道:“女君,云馨娘子说有要事禀报,和珏四娘有关。”
沈珏?这才分开几个时辰,她能怎么了?沈砚合拢卷宗,心头忽升起一股不妙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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