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第十三章(2 / 2)

何处寻归途 惊尘针绝 6212 字 2023-09-24

一行人沿着大路驰马而行,在启明星的光辉下,他们路过一处彻底毁坏的农田与村庄。严冬衰草覆满了曾经的农田,果园则只剩凋零的残躯,让位于浓/密的草野。颓塌市镇已成废墟,轮廓模糊而空虚,唯独几截生满青苔的砖墙默然矗立,显得嶙峋、孤独又凄凉。如一个人倒毙于此,肉/身早已腐烂殆尽,唯余几根枯骨而已。

“我们到老泉村了。”保罗高兴地告诉靳一梦。他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但依然精力充沛:“这意味着顶多再过一个多钟头,咱们就又能见到烧得旺旺的壁炉啦。我得赶紧去找克雷文伯爵,如果时间赶巧,他说不定会分我一份早饭哩,他的厨子可是一等一的棒。”

靳一梦对早饭和伯爵的厨子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顺着保罗的指引看向那片废墟,“这又是一个被强盗洗劫焚烧的村子吗?”

“不,这是纳吉·安德烈干的。”蒙克说道,“当初瓦尔加家族与纳吉家族因一箱蜂蜜与一句侮辱产生争执,这里又是瓦尔加家族的臣属,于是纳吉·安德烈带着火焰与死亡前来。瓦尔加在这里死了两个儿子,纳吉只死了一个,但胜者往往比败者更加难以原谅。死了儿子的安德烈伯爵将小瓦尔加们的尸体挂在村子的树林中,与此地所有百/姓一起,不论死活老幼,一并焚烧。”

“你知道得真清楚。”靳一梦有些意外,他不过随口一问而已,并不真正关心两百多年/前的往事。

“我也是听人说的。其实在当时,河湾镇的驱魔人分会还在为瓦尔加家族效力,但我们不能介入领主战争,这是古老的规矩。一旦我们加入战争,用杀/戮异类的力量来杀/戮同类,那么战争就会变得更大、更混乱与更残酷,我们的存在也将失去意义。”蒙克凝望村落废墟,叹息道:“驱魔人虽能解决魔物,但对于人类之间的杀/戮却是无/能为力。可笑的是,杀/人最多的反倒是人。”

此后便是沉默。在驱魔人饱含深邃忧愁的低语之后,闲聊似乎成了一件罪恶的事情,即使那废墟已经焚烧了百年。一行人很快便到达了河湾镇,靳一梦在与蒙克一同叙完职后,便领了钱回道旅馆(他这一趟是给驱魔人协会打短工)。

此时命运团队的另一人文森特正在其房/中呼呼大睡。在前一日,由于河湾镇比武大/会的延期,文森特、冈恩、瓦罗三人深感无聊,遂决定悄悄去红水村打些装备卖给吸血鬼,挣点小钱倒在其次,主要是找点事做。他们也邀请了靳一梦,但是靳一梦没有去。总之,这三名角斗/士应该是离真/相最近的人。

由于从河湾镇到红水村的距离超出了免/费通讯范围,是以几人在分散行动时并未联/系,因而靳一梦一回旅馆,便一脚踢开文森特的房门:“红水村的事情是你们做的吗?把军/队交出来。”

文森特打了个哈欠,困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我倒是想!等我到那里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整个村子都差不多烧没了。”

“他们到的比你们还快?”靳一梦有些诧异。重装骑兵的出动并非如此容易,而是需要一定战备时间的,看起来对方得到明确情报的时间比他想象得更早。他失望地撇撇嘴:“肯定是因为你非要吃饭耽误的。你他/妈就是个饭桶,少吃一顿能饿死。”

“妈/的,谁知道晚去一会儿人就全死/光了?少废话,滚出去,别吵我睡觉。”文森特毫不客气地赶人,这厮一直有些起床气。靳一梦骂骂咧咧地起身,文森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从被子中探出头:“不过我宰掉了两个值钱的家伙,好歹没白跑一趟。”

“真的假的?见面分一半。”靳一梦又坐回了床/上。

“要不/要/脸,你还欠我钱呢,操/你,别打岔。那是两个穿得跟铁罐头一样的精英人类土著,其中一个大概是首领吧,有点难打。要是他没有这么难打,我还有时间再宰掉一两个,可惜他耗了我差不多四五分钟,我就只能跑喽。”文森特打着哈欠丢出一块金属,看造型似乎是某块被斩断的胸甲。他再度蒙住脑袋,模模糊糊地咕哝:“这里有家徽,你自己看着办……”

靳一梦就着模糊昏暗的光线打量着这块金属。只一眼,他就认定这绝对是一件极为精良的装备。厚重的金属给人以一种千锤百炼的手/感,摸起来极度的刚硬浑厚;从劈裂的狰狞断层中,他瞥见一抹璀璨的异彩,这是某种特殊的夹层,应该具有非凡的作用。胸甲上烙有纹章,粗略看去,与驱魔人协会的徽章颇有些神似。

由于临近比武大/会的缘故,此地贵/族多如牛毛,家徽随处可见。现如今贵/族的家徽多半是些具体实物,比如动物、旗帜、火炬、河流之类,佐以人类想象绘制而成,唯有驱魔人协会的纹章难以分辨,应该是排列成独特形状的文/字,看起来复杂如咒。驱魔人是一个比大多数贵/族家族都要古老的组/织,也许这种样式的纹章在那个时代比较流行。

这个纹章同样含义不明,但它看起来更加古老、复杂与精致,具备某种漫长时间所沉淀下来的独特气质。靳一梦摩挲着这复杂的徽章,指腹传来凹凸不平的颗粒感,一格一格,如同细小的蜂巢,有些许尖锐棱角。他联想起自己看到的贵/族铠甲,忽然明白过来了——这徽章应该是由宝石镶嵌纹饰而成的,只是宝石已经掉光了,因而显得黯淡无光。

“这是个老物件。”靳一梦喃喃地说着。他躺到床/上,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一上一下地抛着这片残甲,“这玩意儿……不行,最好不要给驱魔人看。保险起见,还是先找个铁匠看看吧,它工艺比较特殊,应该容易辨认……对方就算不是吸血鬼,来头应该也挺大的,反正就这一两天,查不查无所谓……可以给点封口费,或者吓唬一下?喂,你觉得呢?”

回应他的是文森特的鼾声,这胆大包天的杀/人犯又睡着了。靳一梦忍不住笑骂一句操,渐渐的也有些困意上涌,粗略一算,他也有两天没合过眼了。

他合上逐渐沉重的眼皮,模糊间,他想起红水村的遍地焦土,想起那支透颈而出的长矛,想起老泉村的遗迹……失去儿子的纳吉·安德烈带着火焰与死亡前来,不论老幼死活,一并焚烧……杀/人最多的反倒是人……挂在树上……李/明夜现在应该已经回归了,希望这丫头能主动给他做一回饭……她很安全,牧羊人派或者烤鸡翅就挺不错……回去以后给她买个粉红色围裙,带点蕾丝……

然后他睡着了。他睡得平静安然,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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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雾越来越浓了。

李/明夜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片浓雾中待了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一辈子。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她原本还通/过计数自己的呼吸、脉搏或是默算来对照,可是她一直在剧烈运/动,于是呼吸与脉搏都会随之改变。默算则更不可靠,只要一个疏忽,便再也找不回节奏,而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中,能导致她疏忽的因素着实是太多了。她毕竟是人,而非机器。

她一直在杀/戮,怪物好似无穷无尽,她的精力亦然。此处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差别,亦没有光亮与黑/暗的分界,目之所及只有浓/稠如牛奶的雾气,视距不过一臂之长。而在这一臂之距中,皆是长相猎奇怪诞的魔物。

有形如人类者,臀生长尾,头生双面,却无一丝皮肤,躯体表面覆有腥红脓黄的血液组/织;有形如猎犬者,颅如长蛇,獠牙森然,却有六足,长尾如鳄鱼;有形如恶/魔者,羊首人身,肋生双翼,体格魁梧,力大无穷,口吐黑火;有形如巨人者,头颅被斩去一半,可见其中脑腐如浆,眼眶空洞腐烂,遍体生有歪斜带龈的人类牙齿,皮肤皆是树瘤般的疣疮;有形如肥胖海星者,腹下皆是参差交错的獠牙,这种胖海星竟然会飞,且与一些无面无足、爬行快速的多头小孩怪物同时出现,而它们竟是从那些巨人鼓/胀的腹内爆出来的……

此处所描述之怪物,不过三千弱水之一瓢罢了。总之,若是这些怪物均是来源于李/明夜自己的异化想象,那么……也许她该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的阅片与游戏清单,以及管住自己那过于活跃的脑子。

这些怪物有不同的形态,亦有不同的强项与弱点,每遭遇一个,李/明夜就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对其进行观察,明了敌我强弱,制订攻击计划并将其执行。战斗与杀/戮都是有瘾的,痛楚、危险与死亡的刺/激,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爆裂的肉/体与挥洒的血浆,终于击败对手后的成就感……跌宕起伏的战斗,精心谋划后的胜利,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刺/激,如一场场接连不断、光影炫目、体验完美的真/实游戏。它们极度的危险,却又极端的诱/惑,引人沉迷。

李/明夜其实并不是嗜杀之人,在她看来,伤痛与死亡只不过是享受刺/激的代价,如游乐场的门票。她一直喜欢刺/激,这使她能感到自己是……真正地活着。

——我就是这根刺穿对手头颅的钢筋,我就是这只捏爆敌人心脏的手,我就是这想出制敌对策的大脑,我就是这只被怪物利爪击断的手臂……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她一边为自己正骨,一边兴/奋而满怀欣慰地想。这是一个奇异的所在,如果纠正得当,如骨折这样的伤患也会在一段时间后恢复愈合,具体时间得依据伤势而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我会失去左手的行动能力,所以当再次遇到敌人时,我应该……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李/明夜终于从沉迷中生出一丝警醒。

——因为她感到了口渴。

这一丝口渴冷却了她因兴/奋而倍加狂/热专注的思维,令她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所在何处。这里就像梦境,真/实肉/体的感觉应该是经过极大钝化的,如果梦中的她感到口渴,那她的真/实肉/体应该撑不了太久了。

李/明夜发出一声咒骂,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然而就在此时,面前那头大如斗、高足八尺的骷髅怪物又扑了上来,镰刀状骨爪呼啸而至,风声凛冽。她无暇多想,本能避过,随即提起旁边的半辆废弃轿车(被另一只怪物斩断的)砸了过去。没有了皮肉做缓冲屏障,力量巨大的钝系冲击恰是这等骷髅怪物的克星,一声爆响之后,骷髅怪物的断裂骨骼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血肉干涸的残躯则被拍到一堵墙上,再也爬不起来。

李/明夜看着这一地残渣,心底生出寒意。这个试炼的花样果然在不断变化,既然她想杀,斗兽场就给她一场杀/戮与鲜血的迷梦。如果她被怪物杀死,试炼必将失败;而如果她彻彻底底迷失在杀/戮与胜利的快/感之中,可能就会遭遇强大到不可战胜的怪物,或是根本感觉不到肉/体的真/实感受,战斗到至死方休……这也许是她现在还没有试炼失败的唯一解释,幸亏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嗜杀之人。

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并非如真正的战斗狂人一般追求他人或是自己的毁灭,在一场激烈的战斗后死得其所,而是追求……活着。

像一个人一样地活着。

李/明夜一念至此,忽然有所明悟。此时又有数只无足的腐尸状怪物围聚上来,她视线一扫,几乎下意识地就有了对策——它们数量颇多,应用另外半截轿车将它们像扫地那样地扫开,接着跳入旁边井盖大敞、内中干涸的下水道里,引它们跳下,再自己跃上地面。这个对策有效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是……她该停止了。

李/明夜微微眯起眼,在它们聚拢之前,便从空隙中穿出,轻灵柔/滑的步态如一尾入水的游鱼。她将它们抛在身后,手指滑/入自己满是污渍的衣领,从胸/罩内部紧/贴肌肤的位置勾出了一只打火机。

这是一只芝宝打火机,纯银拉丝外壳,白钢内胆,用了三个月零十四天,加过一次燃料。这只打火机的真正主人是靳一梦,当它出现在她梦中时,她尚且茫然无知,但依然能隐约感觉到它似乎很重要,于是她将其藏得很好。

它曾为她引路,因为她想回到他的身边。“过去的我一无所有,连生命都不是我的。”李/明夜喃喃地说道。但我现在有朋友,还有一个绝好的情人,从他决定爱我的那天开始,他就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

人的思想拥有力量,当你相信它,它就会成真。

火焰亮起,光耀通明,竟然照亮了方圆10余英尺的范围。雾气被猝不及防地驱散,隐藏其中的怪物显露/出身形,痛苦地嘶叫着隐入雾气中,以阴险卑鄙的姿态继续虎视眈眈。李/明夜默然注视着跳跃的火苗,长久的厮杀似乎模糊了很多东西,直到这一刻,属于靳一梦的回忆才像决堤那般地涌现出来。

她想起他的微笑,想起他的亲/吻,想起那些热情似火的爱(和谐)/(和谐)抚与激烈无度的欢(和谐)/(和谐)愉;她想起他深棕色的头发,想起他琥珀色的眼睛,想起他笑起来时眼中闪耀的星辰;她想起他为她做的每一顿饭,想起他开/枪时沉稳自如的姿态,想起那些仿佛能持续到地久天长的拥/抱,想起平凡生活中的每一件琐碎小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然记得那么多。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在河湾镇等我吗?”李/明夜注视火焰的眼神极为柔和,如同凝视爱人,“再给我一点时间,亲爱的。”

专注于杀/戮的思维开始艰难地转动,如钢铁除去锈迹,重新展现出本真的颜色。李/明夜想起她原本打算前往东北方向的“废弃坟场”,结果竟在路上遇到寂静岭系列经典怪物“三角铁头”,而且还是两只。彼时的她瞅了瞅三角铁头那发达的肱二头肌与手中牛逼轰轰的大刀,再仔细感知了一下其危险程度——若是她身上有全副装备,尚且能拼上一拼,但裸装状态下则必死无疑——遂决定绕路或是想办法分而歼之,并开始在心中制订计划。这是一个相当正常且正确的决策,结果竟然成了一条永无止境的杀/戮之路的开端。

那时的雾还没有这么浓。她举目四顾,发现自己竟然再次回到了那条偶遇三角铁头的马路——或者,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离开过。若是那两只三角铁头仍在原地,她只需再往前走大约一百五十多尺就能看到。

觉者之路没有规则,没有提示,千变万化,处处险恶,但李/明夜已经隐隐明白,自己的力量与智慧在这个试炼中毫无用处。她如同行于泥沼之中,纵然这些技巧性的辅助手段可以使她脱离一个坑陷,但很快便会陷入下一个,周而复始,无穷无尽。没有人的心灵能够无懈可击,因为思想的轨迹比水流还要复杂莫测,且随事而动,当一个疑问被解决,总有新的疑问来填补它的位置。

这不是一个能够凭借武力或机巧通/过的障碍,能够破除它的,唯有信念。

李/明夜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在浓雾未起之时,“记忆”与她同行,她便询问对方是否能够改变形象,毕竟对面站着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这着实会引起她的某些极其不愉快的回忆。彼时“记忆”回答说不行,因为“记忆”代/表真/实与可靠,其形象来源于她本人潜意识中最信任且最强大的角色。

而这个角色正是她自己。

——人的思想拥有力量,当你相信它,它就会成真。

——为什么?

“因为我正要去创造它。”李/明夜轻声说道。她没有再犹豫,举步走向了“铁丘陵”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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