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琰……”他声声呼唤。
“我死后,就把尸体烧成灰,”她用力喘呼了一声,突然觉得压在胸口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人搬开了一般,身体变得轻松了许多,“你就、就带着我,去、去北朝看看好不好?”
“不好!”姬如玄大吼一声。
“那,”折磨了她许久的疼痛,渐渐从身体抽离,姜扶光整个人也随之放空,“也挺好的。”
“对不起,我错了,”姬如玄慌了,紧紧抓着她的手,“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对不起,”浑浊的泪沿着眼尾滑落,没入了鬓发,“只、只能陪你到、到这里了,以、以后怎、怎么样都好。”
“阿琰,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看我……”
她听到了,努力睁了睁眼,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再看看他。
可眼皮却只是颤了颤,和男人紧紧相扣的那只手,慢慢地松软了下去,意识也随之渐渐飘忽。
耳畔除了太医们惊叫的声音,仿佛还夹杂着姬如玄不停地呼唤声,以及一些杂乱的嚎哭。
她张了张嘴,想回应他,却睁不开眼睛,惟只在唇畔露出了浅浅一缕笑意。
小小的浅梨涡,缓缓在颊边定格。
姬如玄喜欢她的浅梨涡。
他看到了,也就知道了,她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她只是有点累而已,她想睡一觉。
“阿琰——”
灾民们跪在地上哀嚎痛哭,只觉得天塌地陷。
长公主来杭州一个多月,帮他们战胜了水灾,惩治了那些祸害百姓的贪官,控制了可怕的瘟疫,让他们饿有粮吃,病有所治,让大水淹没的土地上重新种上了作物,她巡视安置点,告诉大家再苦不要卖地,再难不要吃私盐,要注意防疫避病……
向朝廷奏请,灾民返乡后,免三年人丁税,半年内每月可向衙门领取朝廷一定的钱、粮、盐补助。
因当地官府延误灾情,因安置点管理不善,而死去的灾民,可额外领取一份补偿。
因抗洪救灾而死去的人,朝廷将重恤其家属。
……
是她支撑着大家,从那段暗无天日的灾难里熬了过来,他们都熬过来了,可是长公主自己却熬不住了。
姜扶光仿佛被拉入了一个梦境。
身体变得很轻,如一片飞羽,慢慢地腾空而起,仿佛脱离身体的桎梏,整个人变得轻松。
她看到自己还躺在榻床上,面色灰败枯槁,脸上沾着凌乱汗湿的发丝,双目闭着,唇边带着一丝浅笑。
纤细的五指,无力地扣在男人的指缝间,而那个寸步不离,守着她的男人,正跪在榻床边,双眼赤红,不停地拍打她的脸,高声地呼唤她,额头上青筋浮现,神情透着一股令人不详的癫狂。
扶光心疼极了。
想要上前抱一抱他,告诉他自己很好。
可是她的身子实在太轻了,她尝试了很多次,始终没办法靠近他,飘荡间,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铺天盖地般的黑暗将她笼罩。
她惊慌地四周张望,黑暗的空间里,只剩她一个人,她看不到来路,寻不到归处,茫然惶恐之时,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尸山血海之中,到处都是面目可憎,凄厉哀嚎的恶鬼。
她听到有人在问她:“汝,可有心愿未了?”
“心愿?”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她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守护太尉府,让疼爱她的亲人们,不要步上北朝俞氏后尘。
她做到了。
她怀着满腔孤勇来了杭州,赈灾救民,防病治疫,平定了一方灾祸,查到承安侯毁堤的证据,拿到了修河司的指控,承安侯绝无翻身可能,没了承安侯府,姜景璋对太尉府没有威胁。
等她死后,有关商盐的奏报,就会送进京里,御史台会支持她,户部看到每年增加这么多税收,也会支持她,其他五部看到户部增收,往后向户部讨银子会变得容易,也会相继支持。
大势不可逆。
百姓吃得起干净的官盐,以后就不会再受私盐所害。
“我心愿已了。”她说。
那个声音又响起:“汝确定吗?”
姜扶光又迟疑了,不知为什么,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她捂着胸口,心中似有所悟,一颗心仿佛被人揉碎了一般疼痛,眼泪簌簌落下:“欠下的债,只能来世再还。”
“姜扶光。”身后响起了一道呼唤。
耳边有个声音不停地提醒她,不要回头,不要回应,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一个玄衣男子向她走来。
“姬如玄。”她下意识唤他,尘封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现。
他说:“乖,别怕,站到我身后。”
他说:“不论多少次,我都会来救你。”
他说:“倘若我们之间隔了千重万水,你就在原地等我。”
他说:“我会踏平这千山重重,万水迢迢,来到你面前。”
他说:“不要推开我。”
他说:“不要丢下我。”
姬如玄手执长刀,一身玄衣被血染成更深沉的颜色,血水从他的衣服下摆处嘀嗒落下,他从漆黑的远方深处,朝着她走了过来。
“阿琰,别怕,我来接你。”他身似修罗,却笑如春风。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就在原地等我过来接你。”他随手斩了撕扑而上的恶鬼,笑着对她说。
扶光听话站在原地,看着他步步上前,向她伸手,与她五指相交,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光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一具坚实又宽阔的怀中,一只大掌捏住了她的面颊,将苦掉舌头的药,强硬地往她嘴里灌。
她被灌得实在太难受,忍不住扭动避开,捏在脸上的手,又加重了力道,迫使她张嘴咽药。
她没有力气,也发不出声音,奋力咽了几下,咽不动,前一口苦药还没咽下去,嘴里就又灌了满嘴的药,药灌进嘴里,最后都吐了出来。
喂药的人疯了一般,用力捏住她的脸,让她仰头,洒了一碗药,就换一碗药,不停地重复喂药的举动。
“阿琰,阿琰,醒醒!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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