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枭鸣【6K】(1 / 2)

老莽突然有点心慌,忙挣了下手腕,退步拉开身距,目光仍旧望向远处的凉棚,尽管没说什么,可猜忌的神色却在眼中毕露无疑。

江连横怔在原地,似乎有些错愕,又有些玩味,茫茫然左顾右盼,像是要寻出其中的缘由。

赵国砚见状,忙凑过来低声耳语几句。

江连横仔细听罢,点点头,大概懂了,旋即俯身赔笑:

“莽哥,我知道你这趟下山,可能有点顾虑,不过你放心,国砚可是江某的左膀右臂,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既然有所承诺,自然绝不悔改。何况不打不相识,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还谈什么报复?酒席已经备好,还请莽哥给老弟个面子。”

话到此处,忽然顿了顿,继而疏眉一挑,接着问:“难不成……非要让我拿全家老小的性命起誓,莽哥才能信我?”

言毕,全场鸦雀无声,气氛顿时有点僵硬。

众人听得嘬牙咧嘴,江连横仅用三言两语,就把难题推给了老莽。

跑江湖的,就怕怯场。

江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磨蹭下去,未免显得太怂,畏首畏尾,最后到底是丢了大家的脸面。

可是,老莽依然犹疑不定。

见此情形,几个光膀子的壮汉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脸上无光,悔不该当初跟错了人。

何况,众人紧赶了两天山路,好不容易又见了人家,就盼着能赶紧吃顿饱饭,喝个痛快。烈酒穿肠,不求回味,只求劲儿大,末了倒头就睡,不这样,不足以慰劳身心。

如今说进不进,说退不退,是何道理?

渐渐地,难免有些耐不住性子。

很快,就连老莽那二三十个心腹,也都咽了咽口水,小声嘀咕道:“总司令,咱还这么多人呢!”

江连横一听,立马顺势提议:“对对对,要不大家一块儿去,这样的话,莽哥总该放心了吧?”

说着,忽然举起三根手指,紧着赌咒发愿,却道:“怎么,莽哥还不放心?那好,我江连横对天发誓——”

“不用了!”

话没说完,老莽终于开了腔,抬抬手道:“虚头巴脑的,整这些也没用,江老板前面带路吧!”

江连横应声一笑,当即侧身相让:“莽哥,请!”

众人喜形于色,当即迈开脚步,朝不远处的凉棚走去。

…………

日落西山,天色霎时黑了。

联庄会门前二十米开外,三顶凉棚早已搭好,脏兮兮的粗布棚下,各摆了十张圆桌。

北边单开一排土灶,专做流水大席的伙夫并肩而立,端盘子的小厮蓄势待发,只等一声“走菜”。

凉棚正前方,是刚搭好的临时戏台,乡下没有大蔓儿,只好就近找了个草台班子,唱的蹦蹦,上不了台面,贵在接地气。

四方各处,沈家的仆从正忙着点灯笼。

火烧云刚刚退去,点点红芒又重新照亮了沈家店。

老莽率众走进凉棚,却不落座,兀自站在场中,四下寻望几眼。

这时,前两排的凉棚都还空着,唯独末排凉棚下的圆桌坐满了人,走近一看,正是老莽先前派来砸窑的胡匪。

可仔细再看,又觉得不对。人数少了,就算一张圆桌十个人,眼下也才堪堪过百,当初下山的可不止这些。

平白少了大几十人,老莽心里便又犯起了嘀咕。

不过,讲老实话,这种情况倒也不算离奇。

众弟兄在山上苦了一个多月,早就想散了,当初派他们下山,本就没奢望他们能全都回去。

可即便如此,老莽仍旧执意上前,匆匆经过几张圆桌,脚下不停,似乎是在找人,却终于一无所获。

众弟兄端坐其中,自知有负重托,都挺臊得慌,于是眼神飘忽,目光闪躲,东瞅瞅,西看看,愣充局外人。

老莽也不管他们,毕竟降都降了,这时候再去问责,纯属自讨没趣。

晃悠两圈儿,终于停下来,只问了一句:“老宋也跑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见没人答话,便都闷声点了点头。

江连横有点好奇,就凑过来问:“莽哥,谁是老宋?”

老莽不言语,军师野老道搭话说:“咱仨是把兄弟,打从开山立柜那天,就在一起混了。总司令是大柜,我是翻垛儿,老宋是炮头!桃园三结义,本来还想着能有一番作为呢!”

江连横点点头,忽然唏嘘感慨:“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老莽回过身,眯起两只眼睛,问:“江老板真没见过老宋?”

“莽哥,我连他长啥模样都不知道。”

“腿儿挺短,说话挺冲。”

江连横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印象,当时他们过来砸窑的时候,我正在碉楼里待着,两边一响,我才出来劝和,黑灯瞎火的,我哪能看得清楚,总之最后没打起来,我出门时看见的,就只有这些兄弟了。”

野老道撇撇嘴,突然怪声怪气地说:“江老板,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可得靠谱,大伙儿都看着呢!”

“军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连横问,“难不成,你怀疑是我插了老宋?”

野老道冷哼一声:“那谁知道了?”

江连横追问:“国砚和腿子刚下山,我哪来的人手?”

野老道不说话,目光却又瞥向联庄会围墙上的武装队员。

江连横笑了笑,说:“怎么,你还指望沈家店的联庄会能给我卖命?好,就算是我插了老宋,你想咋办?为了给他报仇,你们打算继续跟官府作对,永远猫在那穷山沟里等死?”

话音刚落,二麻等人忙说:“诶,江老板,他是他,我是我,老宋死不死的,跟咱可没关系,我这人想得开,该翻篇儿翻篇儿,都过去了,大家还得往前看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不愿再做徒劳。

野老道见状,心灰意冷,便又忙着把话往回收,磕磕巴巴地说:“那倒也不至于……凡事还得以大局为重。”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必要跟你扯谎?”江连横摊开双手,“再者说,这里大部分都是你们的人,你还怕什么?”

这倒是句实在话。

良禽择木而栖,跑江湖的,改换门庭,其实并不鲜见。

青红都成一家亲了,何况晚生后辈?

命好,碰见有担当的大哥,甚至在大厦将倾之际,就已提前为忠心的小弟铺好了退路,也不失为一段江湖佳话。

当然,投敌另当别论。

手刃旧主,实乃江湖大忌,任是人中吕布,也成过街老鼠,臭狗屎一坨,谁都不爱搭理,失了势,人人得而诛之。

二麻等人虽然诚心受降,但要让他们调转枪口,去杀老莽,心里总是有点顾虑,不愿动手,何况老莽也从没对不起他们。

野老道咂咂嘴,自我开解道:“这话说的,谁也不是怕了,只不过是想问个准话而已。”

“准话就是,我没杀老宋,你还想说什么?”江连横问。

“行了,行了!”老莽不耐烦地摆摆手,忽然抬头看向碉楼围墙,“江老板,那些人算怎么回事儿?”

江连横笑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我跟他们说了,莽哥弃暗投明,不会再派人砸窑,他们不相信,非要在那盯着。”

刘快腿当即骂道:“他妈的,我早就说过,那个海潮山一点没有眼力见,成天扫兴,活该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

江连横不理会,忙着打了个圆场,说:“嗐,他就那样,甭搭理他,咱吃咱的,来来来,莽哥请上座!”

老莽左右看看,自然率众走去前排凉棚,挑了正对戏台的桌子,一落座,身影就被粗布棚顶遮住,任凭联庄会围墙上的是神枪手,此刻也只能两眼一抹黑。

即便如此,待到行将落座时,他还是冲心腹手下使了个眼色,叫他们时刻提防联庄会的武装队员。

江连横紧挨着老莽坐下,赵国砚、杨剌子、刘快腿、野老道等一众头目,也随即渐渐围拢过来,唯独袁新法不坐,负手立在江连横身后,宛如一尊门神,将东家牢牢护在身前。

余下的兵痞胡匪,也都各自找地方坐下,拿着碗筷敲敲打打,嘴里嚷嚷着赶紧开席。

江连横一声“走菜”,土灶旁的厨班就立刻忙活操办起来。

流水大席,顾不得精巧细致,只管份量和味道,过油重盐,少糖提鲜,吃得好不如吃得饱,总归是解了馋瘾,对得起腹中五脏庙就行。

紧接着,草台班子也开始敲锣打鼓吹唢呐,咿咿呀呀,登场亮相。

这戏班子很不专业,从乐师到艺人,全都是兼职,平日里闷头种地,赶上附近有红白喜事,就过去热闹热闹,赚点外快糊口,因此唱起来时,常常找不着板儿,全仗着嗓子亮、调门高,硬往上喊,卖的是力气,不是柳活儿。

蹦蹦,也就是二人转。

这种地方戏,多少沾点邪性,常带哭腔,念词不规整,如梦中呓语,夜里唱起来,总让人疑心会招来什么。

好在场下人多势众,两百多号壮汉,身扛三盏阳火,山间妖魔鬼怪来了,恐怕也得退避三舍。

京戏行当里,戏子不能骂鼓手,那是唐明皇的位置,在台下烘云托月、捧腔保调,需敬他三分,唱走板儿了,怪你自己。

蹦蹦就不同了,艺人专逮着乐班砸挂,打鼓的、拉弦儿的、吹唢呐的,一出戏下来,谁也别想跑,挨个儿损一遍。

唱完了才发现,乐师已然是爹死娘家人,媳妇儿跟人跑了,丢下一个儿子,还是隔壁老王的种。

当然都是玩笑,搏一声笑,求两文钱,仅此而已。

胡匪多半是大老粗,再高雅的也没兴趣,就爱听这些诲淫诲盗的荤口儿,高兴了一扬手,叮叮铛铛,扔出去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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