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去厨房热饭热菜,杏年看看坐在一边的寿海,寿海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他问:“这是我侄子吧?”
“是啊,”明孝对寿海说,“叫叔叔。”
寿海低头不语,杏年摸摸寿海乌黑的头发说:“我上次回来,他还没出生呢。你叫什么名字?”
“寿海。”
“上学堂念书了?”
“嗯。”
“怎么流眼泪?伯伯死了难过?”
“大壮也死了。”
“大壮是谁?”
明孝说:“家里养的大黄狗,咬死一个鬼子,被另一个鬼子打死了。”
“在哪儿呢?领叔叔去看看。”杏年说。
大壮侧身躺在西屋的小桌子上,明孝把大壮抱回来后,把它放在桌上,王燕用布沾了水擦干净它身上的土和血,准备给它缝一件寿衣,让它穿上埋到自家坟地里去。
杏年用手抚摸大壮光滑有点潮气的皮毛,看到它身上的伤口,心里有些酸涩,说:“好狗,聪明忠勇,是我没见过面的朋友,它为我送了命,我感谢它。”
“感谢有什么用,它这下闯大祸了。”王燕在身后说,她是一脸的忧愁。
“它咬死鬼子,鬼子打死了它,双方扯平了,闯什么祸?”
王燕撇着嘴苦笑一下说:“我就这么一说,没什么事,饭菜热好了,过来吃吧。”
杏年吃夜饭时,王燕坐在一边看他,问他在外面的情况,成家了没有?现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回家?杏年一一做答。
他离开济南后,去了南京,参加反对国民党政府的活动。民国1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调任金坛县委副书记,领导了天宁寺抗租运动、白塔暴动。民国20年被捕入狱,坐了六年牢,直到抗战爆发,根据国共谈判协议,他获释后回到丹阳,组建抗日武装,开展抗日自卫活动,现在是丹金抗日自卫团副团长。
“碰不上鬼子还不回来?”王燕问。
“我怕连累家里。”
“这么多年在外头,想不想家?”
“我做梦都梦见家里的楼房,梦见村上的人。”
“你说日本鬼子这么凶,咱们能打败日本吗?”
“一定能!日本人少,中国人多,皇塘就十八个日本兵,一年打死三个,六年就打没了,今天一天就打死两个了。”
“光是鬼子好办,人数不多,就是汉奸讨厌,有些汉奸比鬼子坏。”
“没错,我们抗日自卫团就是打鬼子除汉奸,皇塘有哪几个大汉奸?”
“告诉你也不认得,我就这么一说。难得回来,在家多住几天。”
“不行,今天晚上就得走,天亮让人看见了,会有麻烦。弄不好,已经有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
“我打死了一个鬼子,黄狗咬死一个鬼子,鬼子可能会来报复。”
“柏年、大壮、小黄牛三条命,换鬼子一条命,我家还亏了,鬼子还要报复?”
“鬼子不讲理,江阴有一个村民杀死了一个鬼子,鬼子把那村上八十几人全杀了。”
“太平山、青墩村也没招惹他们,也杀了不少人,真是一帮魔鬼!”
“嫂子,以防万一,你带寿海回娘家躲几天,石墩头离公路远,有十几里,鬼子不会去。”
王燕坦然地说:“是祸躲不过,我就在何家庄,哪里都不去。”
杏年说:“我也是这么一说,鬼子不一定来报复,两个鬼子都是死在村子外头庄稼地里的,与何家庄没关系。”
“太平山、青墩村和鬼子也没关系,大壮和……哎,吃完饭,你去看看柏年。”
“我吃饱了,我去看看大哥。”杏年放下碗筷说。
柏年仰躺在门板上,门板搁在堂屋八仙桌前,他脸上盖了张黄纸,衣服上的血都干了,昏黄的灯光一照,泛出暗绿色的光。
苏小辛跪在柏年旁边的地上,哭得像个泪人,她边哭边说:“我的天啊,你死得惨啊,我命苦啊,我和孩子今后怎么过呀?我不想活了——”
苏小辛的手碰到丈夫冰冷的身体,便全身哆嗦发冷,她觉得世界在塌陷,连着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都在塌陷,她落入了黑暗可怕的深渊之中。金海银海银娣垂泪站在母亲身边,铜海小,吃了晚饭,就在里屋床前脚踏板上睡着了。
杏年进门,叫了一声:“大嫂”,扑通一下跪在柏年的头前,一边磕头,一边眼泪就流下来了,他泣不成声的说,“大哥,是我害了你,你是为救我而死的,我一定给你报仇,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苏小辛止住了哭声,她嗓子哑了,看到杏年泪流满面地自责,她声音凄苦地说:“也不怪你,怪我自己,我不叫他去耥螺蛳就好了,他就碰不上你,也碰不上日本兵了。”她停了停又说,“你也是,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今天回来了。”
杏年不想辩解,他很难过,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荆芳菲在济南被日本兵杀害,他流的眼泪最多了,今天是第二多。他本想放声大哭一场,可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男人流血不流泪,他把悲伤和愤怒往下咽,把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往下咽,把它们像熔岩一样深埋在体内深处,等待火山爆发的时机。
“大嫂,你们保重,我走了,我会给大哥报仇的!”杏年说。
他从后门出来,进到王燕家堂屋,对王燕说:“时间不早了,我走了,你们保重,我去和明孝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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