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将韦训关在屋里练字,宝珠把射箭用的扳指和护臂佩戴上,从手到脚全副武装,威风凛凛从二楼下来,群豪一眼看见的却是她腰间佩戴的匕首,顿时忿忿不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
人人心中响彻一个声音:他竟然把鱼肠剑给她了!
鱼肠乃是上古十大名剑之一,史上有专诸刺王僚的故实,比起其他被王族贵胄收藏从没放过血的名剑,更是一件有绝勇寓意的凶兵。被陈师古从先秦古墓中盗掘出来,因为千年没有见血,已经锈蚀成一根铁棒。
陈师古年轻时就用这根无锋的铁棒击杀了关中七个门派掌门,扫荡出一片天地。鱼肠饮血而日渐锋利,恢复昔日寒光时,就是残阳院建立之初。几十年后陈师古逐渐衰老,将鱼肠给了首徒韦训。
可恨的是师徒两个都不怎么珍视这把古剑,陈师古嫌尺寸不合,将短剑磨成匕首,韦训平时不用兵器,拿到鱼肠后直接当作餐刀使,师门其他人早就看不惯了。
众人心中满是愤懑疑惑,霍七郎上去笑脸相迎,先对宝珠今日的男装打扮着意夸赞一番,才问:“大师兄人呢?”
宝珠说:“他不去了,换我来破案。”
拓跋三娘心下恼怒,低声道:“死小鬼当真以为那匕首是师门令吗?想让她以此物号令我们所有人?”
许抱真冷冷地道:“我们谁也没承认过鱼肠剑就是师门令,那只是武功最高者的象征。”
邱任嘿嘿一笑:“那你们俩敢从小姑娘手里夺取匕首吗?韦大的意思,想是叫我们见剑如见人,休要对她放肆。”
几个人压低声音交谈,霍七郎向宝珠追问:“放对打架,大师兄可从未缺席过,是因伤发病了吗?”
宝珠不愿让这群人掌握韦训的实际状况,随口说:“不,他决定弃武从文,拜我为师研习书法,现在正在屋里练字。”
听到这种荒唐话,满室为之一静,众人哗然,许抱真和拓跋三娘当场便想拂衣而去,然而鱼肠剑是代表残阳院的神兵利器,放在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少女身上,万一被谁夺去,又实在放不下心。
这两人都是有统领师门野心的人,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烦意乱。
宝珠径直穿过众人出门,牵了驴翻身上去,看起来目标十分明确。霍七郎向来自诩怜香惜玉,立刻跟过去保护她。
宝珠见多数人站着不动,便道:“调包新娘的真凶是谁,我已经有七八成把握。韦郎今天不出门,你们站在这里干等着是没结果的,不如跟着我胜算更大。”
听她话音颇为自傲,拓跋三娘出言讥讽:“咦,今天口气这么大,不是只会哭着等小鬼头来救你吗?”
宝珠心下恼怒,隐忍不发,朗声道:“你装神弄鬼手段下作,现在天色已经大亮,我可从来不怕人。来不来你们自便,我只说一句:下圭县佛塔盗珠案是我亲手破获,华州第一神探‘狮子猲’罗成业也折在我手里,你们师兄只是打下手帮了一点儿小忙。”
众人均是一怔,互相交换眼神。
邱任开口道:“此事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下圭县那颗白蛇珠不就是大师兄偷的吗?”
霍七郎拍胸作证:“还真不是他,这件事老七在旁见证,案子别提多复杂了,确实是九娘亲手破获。”
邱任疑惑地道:“咦?这可怪了,我那天问过这事,大师兄面带得意之色,亲口承认说偷了一颗举世罕见的宝珠,如今就带在身边,难道不是下圭县那颗?”
宝珠愕然,愣了片刻,悟到韦训在拿她的闺名胡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那是在长安的事了,跟白蛇珠不是一回事!”
残阳院诸人——尤其是青衫客韦训——向来是江湖中背黑锅的优先人选,在场这些人都当过不止两三回替罪羊,对所谓的江湖传言也有抵抗力了。宝珠的话他们将信将疑,加上霍七担保,才勉强相信。
在他们眼中,狮子猲罗成业算不上顶尖高手,倒是“华州第一名捕”的名头更响亮些,谁想那黑白通吃的恶汉竟是栽在一个少女手上,此时才高看她一眼。
今日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宝珠不想继续东拉西扯耽搁时间,执起缰绳娇叱一声,骑着驴先走了,霍七郎立刻跟上。
罗头陀问众人:“你们有谁拿着七八成把握的?”见其他人都不吱声,他握着锡杖大踏步追上毛驴。
邱任撇了撇嘴,骑上自己的骡子,也跟了上去。
拓跋三娘叹了口气,拎起裙摆袅袅娜娜迈过门槛,眼看也是要去,许抱真奇怪地道:“连你也……”
拓跋三娘回头嫣然一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情之一字,二师兄就不懂了。我猜小鬼不会放心她一个人出头,哪怕明天就死,今天也得强撑着暗暗跟随。假如他也在,那和七绝一起动手有何区别?并不算丢份儿。”说着飘然而去。
许抱真虽不太懂,但他不放心的是鱼肠剑被拓跋三娘抢先夺去,思前虑后,最后带着徒弟们跟上了众人的队伍。
杨行简脸色铁青拄着拐站在二楼,眼睁睁着宝珠走进群魔之中,再目送她离开,自己想跟着,无奈体力不支连下楼都没有办法。同时又十分愤怒:青衣小子今日不知为何擅离职守,竟没有跟在公主身边守护。
宝珠戴着帷帽骑在驴上,在一行人簇拥下往玉城方向去。
路上行人见这伙江湖客强横霸道的凌厉气势,生怕惹了阎王爷,无不主动闪避。宝珠虽不乐意跟一群奇形怪状的家伙结伴而行,可此情此景,却有点儿像身在尊位时出行侍卫开道的排场。
出了灵宝县城,沉重的阴霾笼罩天空,空气中泛起泥土微腥的气息,带着几分阴冷和压抑。风撕扯着人们的衣裳头发,阴云压得极低,雨水却迟迟没有落下,叫人犹豫是立刻回家避雨,还是看看形势再说。
霍七郎问她:“如今没有任何线索,你就说有七八成把握,那嫌犯是谁?”
宝珠昂着头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的怀疑是由大理寺陈年旧案推算的。”
她反问霍七郎:“当日亲迎,你全程都在婚车旁边,有注意到新娘在路上被调包的迹象吗?”
霍七郎摇摇头:“那绝不会。从萧家把接人出来之后,我和大师兄时刻关注婚车里的动静,不管是真是假,就那一个人。当时障车闹得不堪,婚车里的人呼吸一丝不乱,我心里还佩服老六的新媳妇性子沉稳。如此想来,可能从娘家出来就不是真人了。”
她撇了撇嘴说:“都怪新娘盖着蔽膝,倘若老六当场叫破了,我们仨也用不着挨姑嫂们劈头盖脸一顿打。”
宝珠沉吟不语,当日婚礼她虽然全程都在,但就是没有进新娘萧家。事后再听韦训和霍七郎的转述,必然会错过许多细节。
正默默深思时,见道旁一百多步远的荒地里矗立着一座大坟包。去参加婚礼当天走得是一模一样的路,但当时喜气洋洋,眼睛看见了也没有往心里去,如今愁云惨淡,再看这种晦气之所,心境完全不同。
忽然一股诡异的阴风从坟包方向骤然刮过来,一时间飞沙走石,空中扬满黄土,使人睁不开眼睛。伴随着这股邪风肆虐,冢间突然响起一阵刺耳无比的磔磔怪叫声,如同阴曹地府里传来的哀嚎和嘶吼,宝珠听见这动静,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头戴帷帽,有面纱遮挡阴风,眼睛勉强能视物,见坟包墓碑后似乎藏着个灰黑色的影子。
宝珠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突然,影子如鬼魅般窜了出来,伴随着刺耳怪叫振翅冲天而起,她反射性抄起弓对准黑影,一支箭疾射而出,伴随着一声凄厉惨叫,影子在空中挣扎扭动,拖着两只翅膀斜斜坠落,逃进附近桃林之中,看起来像是某种巨大的猛禽。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又距离百步之远,众人从怪异阴风中睁开眼睛,那鬼东西已经消失了,仅余怪叫声在墓地上空回荡。如此距离,无论什么武功都来不及施展,只有弓箭这等远程兵器能够得着。
开始见宝珠携带弓箭,以为她不过是学了两手在外摆谱的富家少女,但见她这一箭反应迅疾如雷,不亚于当世一流高手,众人心下都吃了一惊,拓跋三娘是使暗器的行家里手,更是内行,知晓在这种狂风中发射弓矢很容易偏离目标,要有极丰富的经验和计算才能命中,不禁暗暗惊叹这少女的射术之精。
她极少称赞别人,心底虽佩服,嘴里却偏要指摘贬低:“你戴着扳指护具,双手皮肤倒是保护得很娇嫩,不免影响手感,膂力也差了些,不能一击致命。”
宝珠本就跟她不对付,怎么肯退让,骄傲地道:“带护具确实不如空手灵巧,可我有这些妨碍也照样是唯一出手伤敌的人,不是更加说明我武艺高超,远超旁人?不服气,你也射一个瞧瞧。”
此话一出,诸人都感到一股熟悉的傲慢味道。残阳院前三个门徒与后面的人有断崖式差距,而韦训又与许抱真和拓跋三娘有断崖差,他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骄矜话语,偏生旁人就是没能力反驳。
一想起那死小鬼傲世轻物的神色,诸人好生窝火憋气,均想:怪不得这一对少年男女会凑成堆。
宝珠此时却想,这群人果然都不如韦训。往日里她射落猎物,他早飞奔出去追踪捡拾了,这群人却没一丁点眼力劲儿,难不成还等着她亲自去补刀?自己骑着驴过去追也不是不行,可那有个大坟包,她向来怕鬼,一点儿也不想接近那种晦气地方,要是韦训在,当然能照顾到她的心思。
她不知道这群人谁也不服谁,首席不在,更没人能指使同门,本来有意想去追踪的,这时候也故意不肯动弹。
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反应,宝珠叹了口气,正要开口硬性指派,只听得地面轰轰震动,似乎有一大群人马迫近。又过了片刻,庞良骥带着二十多个随从从玉城方向赶赴过来,一行人纵马奔驰声势浩大,正巧与宝珠她们在路上相遇。
“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五师兄老七!”
他不便下马,迅速喊了一圈儿人,最后奔到宝珠面前:“我琢磨你们怎么还不来,等了又等,决定还是带人来迎。”
宝珠昨夜安排他的事情,庞良骥一个时辰内全部解决,疾风太保腿虽废了,依然性急如火,有这一丝希望,便立刻行动起来。
宝珠暗想,初见时觉得这人浑身冒傻气,如今和他师门这群通缉令预备疑犯比起来,倒像是唯一的正常人了。她将刚才发生的怪事叙述一遍,道:“我狩猎多年,从未见过这种怪鸟,就是西域进贡的狗头鹫也没有那么大。”
庞良骥立刻说:“你们先去玉城,搜索荒地费时费事,我反正是不能打了,正好带人细找。”接着命随从下马,将坐骑让给师兄师姐们。
宝珠审视他带的随从,都是普通家丁,心道既然有人针对庞家,不能叫最容易受害的人落在空里,便向残阳院诸人道:“你们出一个人跟着庞良骥,若有意外方便应对。”
大家悄悄往她腰间匕首扫了一眼,都清楚保护庞六确实是必须的,这命令就算不是出自她口,也得有人执行。
罗头陀言简意赅地道:“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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