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泌到得比较晚,小花园里已经有不少人,有男有女,以男的居多,多数一袭长衫,少数千奇百怪,女的则一律宫装,穿着正式。
大晋不禁男女来往,即便这种场合,女人也可以出席。
但开宴后,女人还是单独一席,而男人们则坐在小溪边,边喝酒边欣赏歌舞。
薛泌注意看了下,参加宴会的士子很多都不认识,连最近听说的几个士子都没有来。
静仁公主的酒宴难不成降级了?
最近参加秋品的士子中,名气最大的几个是,来自冀州的耿灏王信,后者是冀州王家的旁支;来自雍州的龚纳,来自豫州的池翔,来自荆州的蒯鹏,这几个人在最近的一连串文会中大放异彩,虽然还比不上柳寒的三篇那样震动天地,可比起去年来,已经足够令人联想翩翩。
薛泌的地位很高,自然排在靠近主位的区域,但不是最靠近主位的,最靠近的是龙门书院的山长步鸾步回风,另一边则是名士巨木先生。
这让薛泌有些纳闷,步鸾步回风是少有的支持新税制的书院山长,而巨木先生在扬州辩难之后,开始转变态度,对新税制多有赞赏之词,不再象以前那样,全盘反对。
最后一抹琴音散去,舞姬施礼退下,侍女们奉上新的菜肴和美酒,静仁公主拍拍手,下面顿时安静下来。
“今年秋品,涌现了不少青年才俊,此乃我大晋之幸,”静仁公主今天的妆容很漂亮,看着很精神,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几句漂亮的开场话后,静仁公主语气一转,说道:“朝廷颁布新税制以来,朝野议论纷纷,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诸位说说,这新税制,究竟有那些好?那些不好?对天下是不是有利?”
说到这里,静仁公主转头看着薛泌,含笑问道:“薛大人,你是尚书台大臣,你是怎么看的?”
薛泌没想到静仁公主第一个便找上他,在心里苦笑下,便叹口气:“反对新税制的人不少,理由大体是违背祖制,与民争利,可要我说呢,新税制确实突破了祖制,太祖定下的士族不纳税,但从朝廷来看,新税制的确增加了朝廷岁入,度支曹估计,今年的岁入比往年要增加两成,这还只是在扬州推行新税制的结果。”
“豫州和冀州不也在推行新税制吗?”静仁公主问道。
“豫州冀州的新税制今年还没执行新税制,要明年春税才执行。”薛泌解释道。
静仁公主点点头,她和薛泌这一问一答,算是给这场讨论开题了,接下来便是士子们的表演了。
“晚生,河东士子方鸽方振眉,在晚生看来,新税制利国利民,反对新税制的都是些僵化的老朽,新税制的核心并不出奇,对普通百姓而言,新税制的税率还有所下降,这对普通百姓是有利的,唯一的便是士族皇族要交税,这才是他们反对的根源!”
薛泌看着那年青的士子,这方鸽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来自河东,河东没有方姓的门阀。
“你是杨县方家的人吗?”薛泌问道,杨县方家是小士族,家道衰落已经数百年了,不过既然是士族,依旧留在朝廷的士籍中。
“回大人,不是,晚生是东庚人,乃庶族出身。”方鸽的气势略微有点衰,几千年下来,士族的威势,依旧让他难以直面。
“英雄不问出处,你有这样的见解,可见学识不凡。”静仁公主笑眯眯的给他打气,方鸽气势再涨。
静仁公主的暗示太明显,立刻有士子起身反对,大晋的士子可不管你什么公主,心中不爽,便立刻要发泄出来。
“公主殿下,此言差矣,”一个穿着彩衣的年青士子起身抱拳:“我看方兄也不过尔尔,见识不凡,晚生认为还差点。”
这士子带着股傲气,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没介绍,便径直断言:“天下的稳定,在礼,何为礼,上下尊卑,各自有序,新税制看上去为朝廷增加了岁入,可却是以破坏大道之礼为代价,导致上下混淆,尊卑混乱,朝廷为了此等蝇头小利,坏了天下根本大道,此乃乱天下之举!”
“不然!”还没等静仁公主开口,从方鸽身边便站起来个修长身姿,这士子上前两步,冲静仁公主和巨木先生步鸾施礼:“晚生并州陈蒙陈明泽,见过公主,见过巨木先生,见过步山长。”
然后才转身看着那士子,大声说道:“何为礼,天道为礼,人道为礼;先圣以之制典定法,而不管法如何定,法都随时间变化,自道典问世以来,先贤已经变法无数次,今天的新税制不过是再一次变法....”
薛泌的脸都变了,变法是个非常禁忌的话题,前朝大周变过法,再前朝也变过法,结果无不是天下分崩离析,故而后世再无人谈变法,今儿朝廷也不过以新税制为名,行变法之实,为什么?就是变法的名声太坏!
这位陈蒙却直挺挺,毫无顾忌的拿到宴会上来说,这可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若换以前的他,恐怕也如此毫无顾忌。
当官当久了,就变得战战兢兢,胆子愈发小了。
陈蒙一通长篇大论,可套上了变法之名,连静仁公主都不敢轻易表态支持。
“新税制并非变法,”薛泌连忙将他的势头摁下来,正色道:“太祖定下的规矩,不能变,太祖定了,士族不纳税,朝廷也遵循这条祖制,只是当年太祖定的士族可以占有多少土地,多出的部分,征收少许税收,这不是变法,而是尊崇祖制!”
陈蒙愣住了,薛泌乃尚书台大臣,他的话有一定的权威,陈蒙皱眉看着薛泌,后者的权威还不足以压制他。
“晚生不赞成大人所言,这不过是掩耳盗铃,”陈蒙微微摇头,毫不客气的驳斥道:“士族占有天下最多的土地,却不纳税,朝廷税赋全压在小民身上,小民不堪重负,只能将土地卖给士族,士族的土地愈发广阔,小民则愈加贫苦,而朝廷税收则愈加少,此等制度,如何不改!”
陈蒙的态度咄咄逼人,薛泌则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摸去酒迹,然后才说:“说得不错,顾玮顾大人在扬州辩难时便提起过,”说到这里,冲巨木先生微微示意,巨木先生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薛泌接着说:“不过,士族不纳税乃祖制,朝廷并没有打算改变,只是做点调整,太祖制诰中定了,士族可拥有的土地有多少,这些土地是不纳税的,超出的部分才纳税。”
薛泌极力否认变法之说,陈蒙听着便直摇头,薛泌的话音刚落,在另一个角落起来一个士子,灯光下,薛泌没看清他的相貌。
“薛大人此言无疑掩耳盗铃,”士子的声音有些懒散,待他走过来,薛泌才认出,此人乃河东落家之人,名叫落淼,字修齐。
这人是落家旁支,在帝都也小有才名,经常跟着鲁璠他们混,沾染了些狷狂。
“士族不纳税,乃太祖定下,太祖并没有规定士族有多少土地就要纳税,太祖二十二年,车骑将军隋修,占地八百顷,远超其封地,太祖依旧没有让其纳税,就是明证!”
“落公子所言甚是,”静仁公主打断众人的辩难,含笑说道:“不过,变法还是非变法,各有看法,但新税制对朝廷是否有利,如果废除新税制,能否有其他办法,改善朝廷岁入?”
此言一出,无人作答,静仁公主扭头问巨木先生和步鸾,巨木先生叹口气:“新税制虽然有违祖制,但目前的确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改善朝廷岁入。”
步鸾却淡淡的说:“变法也好,改制也好,要看是不是对天下有利,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若有利,改之又何妨。”
“山长此言,过于功利。”落淼毫不客气,功利之说,为当下风气所不容,被称为小人之学。
“功利之说,道典亦有,”步鸾毫不客气的说道,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太祖之时,天下初定,人口稀少,土地广阔,百姓有足够的土地,可现在,大晋安定了八百年,人口众多,已经百倍于太祖时期;
另一面,朝廷用度呢,太祖时期,官少,宗室也少,朝廷每年的开支不过数百万两,现在,十倍不止。
当今天下,困顿不堪,朝廷艰难维持,百姓嗷嗷待哺,长此下去,天下必乱。
如此困境下,皇上断然推出新税制,此乃利国利民之举,于天下大善,于百姓大善!”
步鸾还没说完,便举坐震惊,连薛泌都没想到,步鸾居然如此推崇新税制。
步鸾乃龙门书院的山长,这龙门书院不是帝都三大书院之一,但龙门书院在帝都众多书院中的地位很微妙。
这龙门书院的历史很悠久,是帝都历史最悠久的书院,在大周时期便创建了,第一任山长乃名满天下的名士单周担任,而单周此人担任过近二十年大周丞相,大周国势在他手上,达到鼎盛。
可随后单周便急流勇退,但也没有退隐灵泉,而是在龙门隐居,著书立说,有不少士子前去拜访求学,他来者不拒,门下弟子最多时,有近千人。
当时单周提出的“务实而不务虚”的学说,指出“存在即天理”,此学说在大周曾经盛行一时。
但单周之学受到大周另一名士董烯创建的道典派发生激烈冲突,董烯也是大名士,他在邙山讲学,门下弟子同样众多。
以士林名气而言,俩人相差无几,但单周担任过二十年大周丞相,当时单周弟子遍布朝廷,单周创建的龙门学说主导了朝政。
龙门学派在大周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变法,但几年后,变法遭到猛烈反扑,整个士族和士林分裂了,双方在朝廷,在士林都针锋相对,大周在争论中衰落,直至灭亡,被大晋取代。
大晋立朝后,龙门学说渐渐衰落,仅存的代表便是龙门书院,龙门学说虽未被归入异端邪说,但弟子在士林朝廷中,隐隐受到排挤。
可即便如此,龙门书院每年依旧有人前去求学,每过十来年,便会出几个优秀弟子,在军事或商业上展现出非凡才干。
顺便说一句,龙门学派是整个天下唯一不排斥经商的学派。
薛泌不学无术,只知道这位步鸾山长在士林中颇不受重视,与其他士林中人格格不入,所以,看到步鸾那刻,他便有些奇怪,这静仁公主怎么将这位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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