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这苏姑娘跟梅公子是一伙的呢?”零丁又提出了新的见解。
燕三白的回答很简单,“她改成‘苏梅’这个名字,肯定与梅公子有关,但若他们单纯是一伙的,又何必给她发请帖?”
零丁就纳闷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这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场所有人也都很疑惑,这个苏梅和她爹,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看起来很普通,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可偏偏人家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多年,还收到了小梅园诗会的请帖。
所有的征兆都表示,这位苏姑娘一定有个不同寻常的身份,然而这个身份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我们可以把昨晚的事情拆分开来看。”燕三白伸手在桌上划出一道线,“线这边,是她下药迷晕了苏志,线那边,是王公子派人绑架。其实,这两件事情,本身并没有关联。”
关卿辞盯着那条线,脑中思路也逐渐清晰,“所以,较之刚才零丁说的,苏姑娘的行为更饱满。她一开始,就像迷晕苏志然后离开。只是碰巧王公子派人来,于是将计就计,为自己的出走又遮上了一层纱。”
然而新的问题来了,她为何离开呢?
“促成她离开的必定有一个契机,”李晏道:“迷晕苏志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她随时都可以做,为何要挑在今天,今天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了吗?”
燕三白凝眸,“今天,我们去了苏家。”
层层剥茧,阿柳的行为终于有了个前后都说得通的解释。若他们的推断没有错,那这个问题最终就落到了燕三白身上,为什么他们一去,阿柳就想走呢?而且是瞒着爹爹,连夜就走?
“除了真正的苏梅,没人见过我的长相,而且这位苏姑娘眼盲,关兄并未说破我的身份,她如何知晓?”
关卿辞道:“若是梅公子传信告诉她的呢?”
“或许,是王爷你的仇人?”零丁又看向了自家王爷,反正自家王爷这长相,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得出来吧。
李晏摊手,“我倒宁愿她是跟我有仇。”
总而言之,阿柳现在是不见了,李晏让何县令派官差去找,他自己的人也秘密的穿梭在大街小巷里找人,照理说,阿柳一个盲女,要躲避起来并不容易。但若长久的找不到,那就不得不怀疑她真的有人接应。
而在他们把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阿柳身上时,陆双行那边又传回了新的诗句。这一次的数字,是四,代表着又有一个人死亡。
倒数已经过半,而他们还被困在姑苏城的迷局里,找一个身份成谜的人,不得不叫人心急。
燕三白每日搜肠刮肚,都想不起来这对父女究竟与梅公子,或者与他,有何渊源。或者,他真的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记忆?
苏志这些天老实了很多,阿柳一天天的没消息,他却似乎从最初的慌乱里回过了神。苏染拿着那张请帖去问他,他沉吟了一下,承认了这是他的东西。
“觉得他在说谎?”
月上柳梢头,李晏和燕三白坐在庭中树下,对影成三人。
燕三白吃不准,“我看苏志时,总有种熟悉的感觉,看苏姑娘却没有,所以也不能说这请帖一定是给苏姑娘的。不过转念一想,我还是罗刹时,苏姑娘还小,与如今的面貌定有很大差别,我认不出来也是常理。”
李晏看着他微蹙的眉,伸手在他眉间一点,往两侧抚平,“她自己逃了,是她心虚,你又何必心焦?”
“也就是你如此说。”燕三白看着尽在咫尺的俊逸脸庞,舒展的眉眼露出些许暖意来,“你去听听坊间的传闻,我可再不是那个人见人喜的御赐侠探了。”
李晏洒然一笑,勾住他的脖子往怀里一带,餍足的蹭了蹭他的脸颊,“但你还是我的状元郎。”
屋顶上,苏染和零丁坐着喝酒,关卿辞难得的也在一旁坐着,只是他一贯沉默冷峻,倒一点都不沾苏染和零丁的笑意。
只是瞥见庭中那两人,身上的气息才柔和些许。起先其实是看见了就蹙眉的,不是不认同,而是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舒服。但后来就好了,有些事情藏在心底,藏着藏着就消失无踪了。
尤其是在知道燕三白就是罗刹后,他更加看淡了很多。
现世安好,此刻就足以让人感觉到幸福。
然而忽然间,他看到燕三白突然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李晏抓住他的手,“你想到什么了?”
“我的脸……有谁看到过我的脸……”燕三白喃喃自语,脸色愈显沉凝,他蓦地看向李晏,道:“除了苏梅,除了梅公子还有你,和你爹,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看过我的脸。”
“谁?”
“杀死苏梅的人。”
平地风起,燕三白的声音像是来自九幽地狱,蓦地刮过一丝冷意。
燕三白从未跟人说过到底是谁杀了苏梅,那段往事太过晦暗,就算是李晏,也未去戳他伤疤。斯人已逝,何必再提起那惨淡的死法,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它会自动浮出水面。
焚天的火焰,苏梅带着不甘和愤怒的最后的笑声,交织成了燕三白最后的记忆。
苏梅当时腿上有伤,不便行走,于是燕三白就把她放在一辆木板车上拉着走。她想去春暖花开的南边,于是燕三白说:好啊,我带你去。
他当时已经不打算再回到军营里,起义军大势已成,他的恩,该还的都还清了。
然而当时的世道那么乱,哀鸿遍野,到处都是往南走的难民。就算燕三白有一身武艺傍身,想吃饱肚子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他们一路走一路停,也不知究竟走了多远。
苏梅总是用一块破旧的黑布把自己的脸裹得好好的,免得那半边狰狞的伤疤吓到人。但燕三白想,虽然吃不饱饭,但那段时间苏梅应该是开心的,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半边完好的脸真的很美。
有一天,燕三白把木板车停在一个破草棚里,帮苏梅做了些掩护,看看周围无人,便叮嘱她好生待着,自己去旁边的林子里挖些根茎来当晚饭。
燕三白太累了,脚上的鞋子都因为长期赶路而磨破了底,不管白天黑夜都要提防着四周的流民,实在没有力气拖着木板车一起去林子里找吃的。
他以为就这一会儿工夫,一定没事的。
那天他的收获很多,甚至还在林子里抓到了一只野兔子。可是就在他欣喜的想要往回走时,却见那破草棚子里忽然泛起了一道火光。
燕三白刹那间就愣住了,野兔趁着这当口猛的一踹,飞快的跑走。燕三白也没空去追,急急忙忙的往回跑。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样神乎其技的轻功,一身武艺都是战场上练出来的杀人招数,哪有如今这般从容。
那会儿可是七月的天,天干物燥,破草棚子本就不牢靠,那一把火,烧得红红火火,刹那间就熏了半边天。
燕三白抓起刚刚打在外面的一桶水当头一泼,就冲进去。苏梅已经从木板车上跌了下来,正吃力的往外爬,她的长发烤焦了一般,卷曲的像是木屑,一碰就往下掉。
燕三白抱起她就往外跑,所幸这只是一个破草棚子,没什么大木桩,他这不要命的一冲,就冲了出去。
“咳、咳……”苏梅猛烈的咳嗽着,身上依旧罩着那块破布,整个人都脏兮兮的。燕三白却浑然不计较,跌坐在地上一阵后怕的抱着她,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然而,怀里的苏梅却忽然开始挣扎,燕三白以为她受伤了,正要询问,苏梅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的把他推开,“闪开!”
“苏……”燕三白急忙回头,就见一柄生了锈的铁刀,直直的刺进了苏梅的小腹。那血汩汩的往外流,浸染了暗红的铁锈,把所有的喜悦,所有的失而复得,都扼杀在一片血红里。
“苏梅!”燕三白目眦欲裂,一颗心就像陡然被撕裂开来,他愤怒的扑过去,身上仅有的两枚暗器打出去,那人被击中,惨叫一声放开了刀柄,转身就跑。
燕三白想去追,可这时倒在地上的苏梅抓住了他的脚腕,“不要走,你留下来陪我……留下来……我快死了你知道吗?我快死了……”
如果你去,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苏梅快断断续续的说不出话来,只在最后抓着燕三白,一定要他去找她弟弟,去为燕家报仇。
燕三白抱着她,看她哭着哭着又歇斯底里的笑出来,却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到最后一刻。
可是他们明明已经快走到南边了,他跟苏梅许诺,到了南边就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他可以去找活干,就算是做苦力也没有关系。如果苏梅愿意的话,他就娶她,用赚来的钱买一处房子。房子不需要很大,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就可以了。
那时的誓言无关情爱,大约是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想要给彼此一份依靠。人总是这样,无时无刻不想找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一片瓦也好,某个人的心里也好,总要安定下来,心才会有着落。
可是忽然间,所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苦难何其漫长,然而希冀的崩毁,却如此之短。
“那人并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仇家,只是路途上偶然碰到的一个人。之所以杀人,是因为饿极了,想要抢夺食物。”
看,真相总是如此荒唐,所以燕三白从不愿提起。他只是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怎么都找不到,还以为已经死掉的凶手,时隔十多年之后,会再度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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