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门之内,上房里,尤氏正坐在屋里垂泪。
若说贾珍病成这样,谁的日子最不好过,便是尤氏了。
贾珍每不能举势的时候,便拿她出气。
只她家世不显,因为颜色生得好,嫁进贾家来,又不曾得一儿半女傍身,凡事少不得忍着。
“太太!”丫鬟银蝶小心地跨进门来,朝外看了看,没有什么人,便快步走到了尤氏的身边,“听说,今日请的这个大夫是个极好的,老爷的病有了五分准。”
“当真?”尤氏心头一喜,她也不是喜贾珍好了如何,贾珍对她的那点新鲜劲儿过了之后,早就不来她这里了,她为的是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
“听说……”银蝶俯身在尤氏的耳边,将张友士推荐的蜜饯也说了,“老爷听了极为高兴,当下就让蓉大爷买去了,不过,还说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老爷让蓉大爷找人对付那边的琮三爷呢,老爷这伤当初就是琮三爷踢出来的。”
“不是说,要等圣寿节过了吗?”尤氏一听这事就不好,她小门小户出身,最怕的就是闹出大事来,“那边老太太已经松口了,只等着过了圣寿节,就把人交给老爷办,怎地,还等不得了?”
“老爷只让蓉大爷去做这事,也没定是什么日子。太太是在担心琮三爷吗?听说琮三爷是个厉害的,这么小一点就得了从八品的官身,还拜了一个了不得的师父,在外头又有名声。”
尤氏担心的就是这些,若是老爷得手了,贾琮有个三长两短,宫里还有贾琮的师父能不疑心吗?哪有做了事,不留痕迹的?
可若是贾琮躲过了一劫,他又岂能不疑心,不反过来报仇的?
“那孩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真不知道当初老爷为什么要管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娘家侄儿的事,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闹得兄弟不合,家宅不宁,何苦?”
正好贾蓉来了,说了贾珍的病,又道,“父亲说,原该亲自去和老太太说,只身上还不大得劲儿,儿子去又不成敬意,母亲去一趟,好宽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们的心。
尤氏道,“是该去一趟,既然老爷的病好了五分,也合该过去跟老太太说一声,省得老人家悬心。”
银蝶忙出去为尤氏备车。
到了西府这边,老太太也正惦记着贾珍的病,要打发人去问,恰好,尤氏来了,又是兴高采烈,老太太见了也很高兴,“说是请了个高明的大夫,果真是有用的?”
两边府上本就没有秘密,有点风吹草动,就阖府皆知,要不,怎么说,贾琏两口子从鸳鸯手里盗了老太太的东西出来典,本是机密事,贾珍却很快就知道呢。
“也合该老爷有这样的运气,已经有了五六分准了,只要好生保养,也未必不能复原。”
“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不把话说满。说是五六分,必然就是准的了。你们年轻,不晓事,这瞧病,可不比别的,也讲究个缘分。“
“是呢,谁能想到,恰好冯家荐了他来,学问又渊博,医理也深,恰好在他家住着,合该老爷的病在他手里除灾呢!”尤氏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王夫人也笑着道,“是呢,再没有这么巧的事!”
邢夫人自从那日送了八百两银子去给钟姨娘后,又着实病了几日,怕时间长了又不像话,也只好挣扎着前来服侍,听了这话,想着又是贾琮,牙痒痒地骂道,“那孽障让珍儿吃了这么大的亏,自己竟更没事人儿一样,什么时候,叫他知道厉害!”
老太太听邢氏说得这么不堪,很是不喜,倒也不是她为贾琮抱屈,不过一个令人讨厌的庶孙罢了,她只是实在瞧不起邢氏这小家子气。
很多事,只能做不能说,邢氏倒好,还没做,就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
王熙凤察言观色,见老太太越发恶了邢氏,心里很是高兴,忙见风使舵道,“老太太才说要抹牌,人少了没趣儿,这不,大嫂子就恰恰赶来了。平日里,老太太对我们可不客气,今日,必不放过大嫂子去!”
尤氏笑道,“真正凤丫头小气,说的老太太抹牌竟是为了赢钱,不过是顽儿罢了!“
“哎呦,老太太快瞧,大财主来了,今日咱们就看老太太的手气了,真正赢了钱,我们就等老太太的东道。”
一屋子都笑起来,鸳鸯忙让人摆桌子,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
屋里,黛玉歪在床上,看宝玉坐在床边玩九连环,入了冬后,她的咳喘渐起,再又添了心思,这些日子一直在用药。
宝玉每日里来陪着解闷,两人也渐好起来,不如从前那般见天儿吵架。
眼见黛玉睡眼迷糊,要睡去,宝玉忙将她摇醒,“如今天儿短,你已经睡过一发了,再睡,仔细夜里走了困。”
黛玉睁开眼,见是宝玉,“你且出去逛逛,我昨儿闹了一夜,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痛。”
“酸痛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
黛玉只合着眼,“你且让我歇歇儿,先去别处闹会子再来。”
宝玉推她道,“我往哪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只得又睁开眼,朝床下的凳子看了一眼,“你既要在这里,就那边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说说话。”
宝玉瞧着黛玉,笑道,“那我也歪着!”
黛玉推了他一把,“胡说,你怎么歪着?你要歪着,我就让给你歪着,我到外头去。“
因看到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
宝玉侧身一面躲,也不说与黛玉一张床上歪着的话了,“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
说着,就要找帕子揩拭,黛玉咳了几声,“你再不学好,又做这些,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听得这些话,竟是贴心贴肺一般,他一面帮黛玉拍着后背,一面道,“怕什么,左不过是挨一顿打罢了,为了你们这些人,我竟是死了也是愿意的。”
“要死了,又说这些,给谁听呢?”黛玉觉着挺无趣的,探春急急地进来了,也不管二人在说什么,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那边珍大哥哥要寻琮三哥哥的晦气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黛玉忙撑起身子,再不怀疑,“珍大哥哥吃了那样大的亏,且不说是因了什么,必然是要寻三哥哥的晦气,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着急,便咳起来,一张脸先是胀得通红,又煞白,宝玉见了心疼不已,没好气地道,“管他呢,这事儿,与我们什么相干,横竖理不着咱们什么事。”
这话一落地,不光黛玉看着他,便是连探春也觉得不可思议,两双妙目的注视下,宝玉满月般的脸上,渐渐地起了羞赧的红。
他目光躲闪,颇不自在地道,“你们这般瞧我做什么?我又说错了什么?”
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炕桌上放着茶具笔墨,书籍和一沓邀帖,贾政坐在炕上,搭在梅花式洋漆小几上,看一眼帖子,便唉气一声。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贾政吩咐道,“去那边,把琮哥儿好生请了来!”
王夫人才从老太太那边过来,听了这话,吃一惊,“老爷,这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不是说了珍儿的伤势也好了几分,难道真要为了这事,把好好一个哥儿折了?”贾政拍着炕桌上的邀帖,“外头多少人羡慕吾家有此佳儿,三番五次下了帖子让我带了琮儿去赴宴,多少人想要求一幅琮儿的墨宝,已经到了一字千金的地步!”
可是这家里,一个两个却是在谋算,怎么样处置这样的孩子,这是他贾家读书的种子啊!
贾政为了此事,已经好些日子不曾睡过好觉了,连赵姨娘屋里也不去了,他每日里辗转反侧,王夫人也是知道的。
“他毕竟犯下了大错,珍儿怎么也是族长,又是兄长,若是不拿出点态度来,谁又能伏气?家里的礼数又在哪里?再琮儿那孩子,我瞧着是个硬气的,大老爷的话他都不听呢。”
“小惩大诫,原也应当!”贾政叹了一口气,“他虽不是我生,可我也是做长辈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事越闹越大了。”
王夫人素来不会违逆贾政,让人把周瑞家的喊来了,“你去一趟,到那边去,好生请琮哥儿过来,就说老爷有话说。”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素来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却是一个极受信任的,领了事后,便去了隔壁东院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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