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从衙门一出来,去了总兵衙门,贾琮便知道了。
他如今手上可用之人不少,这金陵城中,几个重量级的人物,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眼里,见贾雨村已经上钩,并且与谭靖等人勾结在一起,他也松了一口气。
东南这边,如今可为之事并不多了。
挣钱的营生框架已经全部搭建起来了,一干人在为他奔走效力,基本上不需要他事无巨细,操心太多。
甄家的田地重新分配下去后,老百姓对他感恩戴德,他名望也有了。
虽只一个参将,他手上除了定置的四千人,还有上千他收拢的私兵。
别人掌兵都是吃空饷,他掌兵恰好相反,四千的笼子,他装了近五千人。
带兵,说难很难,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在这件事上,夏进基本上是手把手地教,贾琮自己也是天资聪颖,赏罚分明,粮饷给足,开通上升渠道,让英勇善战的人看不到天花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敢有不拼死效力之人?
他手下的这帮兵,不说人人都对他效死忠,有人想要收买背叛于他,也须得放大血了。
队伍拉起来后,贾琮也有了底气。
他原本就有了尽快梳理江南这些破事的计划,眼下这群人联手行动,正好省了他的时间,一网打尽,他也好早一步谋划回京。
要不然,今日动文官世家,明日又牵扯上武官勋贵,跟驴拉屎一样,既费心思又费时间,他可没有这个耐心。
贾琮前往神兵营去看了一下火炮和火铳的进展,那炼丹的道士将火药改进之后,威力提升,性能更加稳定,射程增加,烟雾减少,且不再受气候湿度的影响。
九月中旬,一共十五万件冬衣,一千火铳,两百架火炮,以及三百万两白银,装上船之后,以往辽东送军用物资的名义,运往京城。
冬衣和火火器将在京城进行转运,而银子的运送,所知之人甚少。
原本京中对于银子的分配还没有争吵出個结果来,皇帝几乎将所有的压力全部都让贾琮一个人承担,太上皇执意要一百五十万两,皇帝不肯给,僵持着,贾琮背锅。
皇帝不负我,我不负皇帝,但显然如今,贾琮已经不愿再为皇帝背这口锅了,将银子一股脑儿地送往京城之后,怎么分配,就不关他的事了。
省得夜长梦多,又生出什么事来,如今大顺千疮百孔,可不是只有辽东一桩事。
临敬殿里,正是五日一次大朝会的时候,泰启帝冠冕堂皇地端坐在御座之上,一双精神欠缺的龙目缓缓扫过玉阶之下的文武百官。
文官一列,站在首位的是首辅赵菘,身穿绯袍,锦鸡补服,手拿笏板,清瘦削容,眼袋垂落,虽显出垂垂老矣的模样,但一双三角眼里精光闪现,藏精于拙。
勋贵一列,站在首位的是忠顺亲王,头戴翼善冠,穿盘领窄袖赤袍,前后及两肩上各绣赤金蟠龙,玉带皮靴,尊荣中显出几分懒散来。
此时的忠顺王爷面上虽然很平静,但内心却忐忑不安,今日大朝会上,皇上会将赵咨璧那封盐政改革的折子抛出来,若他没有料错,这将会引发一次政潮,有太上皇侧目,他很担心皇兄会镇压不住。
大朝会上,先议了秋粮的征收,就今年冬防灾的事议过之后,工部尚书颜惟庸又要老生常谈太上皇修楼的事,皇帝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拿起了龙案上的一份折子递给宋洪。
“宋洪,你把这份折子,读给众卿听一听。”
宋洪将手中的拂尘轻轻一甩,抱在了怀里,双手接过折子,看了一眼题目《两淮盐政利弊疏》,心头一惊,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念了起来:
“窃谓,立法须公而溥,行法须严而密。然又善适通变之权,乃可久而无弊。唐刘晏只用淮盐,遂济国用,臣今姑议淮盐利弊,即天下可推也。国初,以两淮卤地授民煎盐,岁收课盐有差,亦犹授民以田,而收其赋也。……两淮行盐地方数千里,人民亿万家,所仰食盐,只七十万引……富室豪强挟海负险,多招贫民广占卤地,煎盐私卖,富敌王侯。故盐禁愈严,富室愈横,此之由也。……禁不如疏,盐法疏通,私贩为公,不惟利商人,实有以利贫灶也,救弊兴利,莫此为善……“
大顺的盐政,是在前朝的基础上,根据建朝初期的实际情况进行了调整。
大顺太祖高皇帝雄才大略,建朝初期,民生凋敝,外族虎视眈眈,沿着长城一带西北线边镇不平,常有夷族叩边,守边将士们在第一道防线驻守,物资补给是一大困难。
国疲民弱,边防线长,南富北贫,边镇军需巨大,供给严重不足。
朝廷颁布的盐政,便是考虑到这一实际情况,由户部将食盐的专卖权转让出去,对商人进行招标,往边境输送军需物资,换取等值数量的官盐盐引,获得官盐合法销售权利。
说白了,就是官盐私卖。
这政策,在当时是好,商人们往返西北重镇,为了获取更高的盐引利润,自筹资金,主动招募劳力前往边镇拓边垦殖建造商屯,也拉动了边镇的经济建设。
一度,边镇的粮价与内地持平。
但盐这个东西和粮食还不同,只要农民有地,自己就能种出粮食来,但盐却不是,大顺虽国土辽阔,可产盐的区域却有限,需求巨大,产出有限,利润可观。
自太上皇万庆年间始,私盐盛行,太上皇惯用引窝施恩,造成盐引的派发量超出了盐业产能范围,迫使边地商人空有盐引,此其一。
其二,商人、权贵与边镇总督之间勾结,私盐四出,官盐不行,盐税一年比一年低,受损的是朝廷。
盐税之重,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禄俸皆仰给焉。
而盐业之中,两淮又是重中之重。
太祖年间,盐司引引额,合计一百二十万大引,其中两淮盐区岁办三十五万余引,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一。
不等宋洪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整个大殿就吵吵嚷嚷起来了,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谁能想到,事先也没有任何消息,就突然爆出如此大的一个惊雷。
吵闹了约有一会儿,诸位臣子才想起了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忙各自归位,垂首以待,毕竟,这时候,皇帝的态度,这些人也拿不准。
但所有文臣的目光都难免聚集在赵菘这个首辅的身上,内阁阁老们也很有些不满,赵咨璧与赵菘原先说起来还是本家,这么大的事,赵菘不可能不知道,却事先不打任何招呼,究竟意欲何为?
赵菘其实冤枉死了,赵咨璧这奏疏走的是偏门上来的,越过了内阁,他根本不知道,若是知道,他绝对会压着不发,送往大明宫也不会送进临敬殿。
眼下这惊雷已经响起了,赵菘心中在寻思着如何破这个局。
两淮盐政暂时是不能动,赵咨璧这个盐运使也该当到头了,林如海本是皇帝的人,前科探花,说起来才学不浅,但能耐有限,又是荣国府的女婿,这些年在扬州巡盐的位置上,上下扑腾不少,没扑腾起什么水花来,倒也无碍。
赵咨璧固然是个异数,贾琮才是最大的威胁,若没有贾琮在江南,赵咨璧纵然再多不满,也孤掌难鸣。
赵菘心里在迅速盘算着,大殿里猛地静下来,他最后的一个念头是,不能让皇上完全脱离了内阁的掌控,一个贾琮还没让他们头疼过来,又多了赵咨璧,大明宫那边该不满了。
“皇上,臣以为,赵咨璧奏疏所言的革新政策,委实不妥……”
皇帝看着赵菘这张老脸,干瘪的嘴唇叭叭叭个不停,五千年引经据典,他一阵头疼,索性不去听了,想起贾琮另外上的一份折子,里头简明扼要地为他分析了前后两种盐政的利弊。
太祖时期的开中法,可以说是一项很好的盐政,前头已经说过了,弊端也随着朝纲不振,吏治败坏而日益剧增。
赵咨璧奏疏中的盐政也是在开中法的基础上,顺应时要,做了一些变更,便是收缴引窝,放开盐引。
收缴盐窝就需要动用雷霆手段,将太上皇曾经赐下的引窝全部收回来,这是动了人的利益,自然会引起公愤与针对。
而放开盐引,则是将盐引分成两块,一块依然执行开中法,运送边镇的粮食也不直接交割给军中,而是朝廷派人接收并发放盐引。
另一块则是用白银购买,不局限商人的资格,只要有钱都能买,哪怕是个平头百姓,小商小贩。
运往边镇的盐引,所费比起白银购买的盐引,折算下来的价格,要便宜多了,这也是保证了商户的利益,政策倾斜度大一些。
至于说,不直接交给军中,由朝廷派人交割,只是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商户与权贵武将之间的利益勾结,军中也可起到监督作用。
当然,这也不能绝对保证廉政。
贾琮的密折上算了一笔账,若是能够将这一政策执行下去,每年边镇的粮饷可以保证不说,盐税一年的收入可以增加一百五十万两。
里里外外,可以增收两三百万两银子。
如今边军粮饷总是告罄,要从户部走真金白银购买。
泰启帝看完密折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成算,赵咨璧这把刀,不用白不用,横竖,这人原先是太上皇的,因为儿子反叛到他这边来,这一计背刺,他也喜闻乐见。
贾琮,真是他的一员福将啊!
皇帝想到贾琮,心情无端就好了起来,这时候,赵菘的话已经说完了,礼部尚书顾铭臣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下,也顾不上君前失仪上前接住了话。
皇帝便坐在御座上,双手扶膝,看着这些名义上的股肱大臣们一个轮着一个地上前表演,足足说了近两个时辰,诸位臣子这才发现了皇帝的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他们说了这么多,皇上没有任何表示。
兵部尚书徐昶上前道,“皇上,臣以为,若赵咨璧此法得行,商户们将会直接用银买盐引,边镇运粮将形同虚设,届时边防戍所无粮可食,后果之严重,臣实难想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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