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里只剩一老一小,老郭正趴在沙盘上不断的比划,烦了埋怨道:“王爷,我大冷天的赶过来你连见都不见,太不讲情面了吧?”。
老郭放下手中木尺,问道:“几千安西兵,某如何对你们另眼相看?”。
烦了一时语塞,回嘴道:“不见就不见,长安哥伤成那样你也不管”。
老郭道:“昨天伤兵营抬出去三十二个,前天四十一个,我要怎么去管长安娃?”。
烦了缓缓吐出一口气默默点头,他已经明白,主帅要对士卒一视同仁,董长安也不能例外。
“长安娃怎么样了?”。
烦了道:“把坏肉削掉一些,拿酒精洗了,但愿能行吧”。
“酒精?仇治说你把五坛好酒烧成了半坛,搞得后营酒气熏天,那东西能治伤?”。
烦了想了下,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他都不知道蒸馏出的东西到底算不算酒精,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一试。
老郭指着沙盘道:“这东西做的不错,回去歇着吧,把那个酒精分一半拿来”。
烦了差点跳起来,怒道:“没有这样的吧?我忙了一天一夜制好沙盘,这么大的功劳,你给我来个将功赎罪拉到了?酒精还要再分一半?”。
老郭倒不以为意,笑道:“那你说我该赏赐你?”。
安西军中,只有一刀一枪拼来的功劳才能让人信服,靠别的手段上位很不光彩,这种风气有利也有弊,大唐子弟尚武好战,却也埋没了不少其他方面的人才。
看左右无人,烦了低声道:“王爷,酒精分一半没问题,小子有个事想求你”。
“求?”,老郭意外的看他一眼,这小子表面随和,内心孤傲的很,求这个字可轻易说不出口,“什么事?”。
“艾沙!我要艾沙!”,烦了认真的道。
老郭皱起眉头,“大好男儿,当建功立业驰骋天下,为一个胡人侍女低声下气求人,没出息!”。
大丈夫何患无妻是这个世界的主流观念,除非求娶的是名门贵女,否则女人就基本代表附庸,至于异族女人则连附庸都不算,也就算个玩具。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烦了不为所动依旧神色坚定,艾沙不是什么胡人侍女,艾沙就是艾沙。
老郭微微摇头,“不行!”。
烦了的头几乎贴到老郭脸上,低声道:“王爷,她是我的婆娘!”。
老郭缓缓道:“艾沙是王府侍女,不是你的人”。
烦了气急,“既然艾沙是王府侍女,那我做的沙盘够不够换她?”。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老郭却依旧摇了摇头,:“不够,鲁豹是鲁阳的独子”。
烦了愕然,他突然觉得这副场景很熟悉,郭秀儿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艾沙无足轻重,鲁豹却不能随便对待,因为他爹是大将军鲁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马上冲进王府拉着艾沙就跑,谁阻拦就砍死谁,从此与艾沙亡命天涯,活一天算一天……
深吸一口气,烦了弯下腰道,“王爷,我要上阵杀敌,求王爷给个机会”。
只有军功才是最荣耀的,只有足够大的军功才能所有人闭嘴,他真的明白大唐子弟为什么要前赴后继投身军旅了,
他不怪老郭和秀儿,因为如果自己身处他们的位置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老郭没回答他,而是问道:“烦了,你见过从伤兵营里抬出去的人吗?”。
烦了苦笑道:“我没的选”。
他知道战争残酷,可是想要争回艾沙,这是最直接也是最荣耀的竞争方式,可能也是唯一的方式,他没有改变规则的能力,就只能遵守规则。
老郭又道:“烦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懂取舍方为人杰”。
烦了坚定的摇摇头,“有的事可以让,有的事不行”。
老郭缓缓坐下,示意他也坐,轻叹道:“王府这些年走出五百多个儿郎,现在还活着的不足百人,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战阵,烦了,上阵厮杀不是你的长处,我本打算让在中军处理文书,或者去后营调度粮草”。
烦了默默点头,老郭说的很对,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一样,况且安西不止缺士卒将校,更缺各方面的人手,自己在中军或者后营可能作用更大,可惜他没得选。
“王爷劝过他们吗?他们是怎么选的?”。
老郭满脸惋惜,“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
烦了并不意外,这是一个死结,所有人都以战阵搏杀为荣,许多本不适合战阵的青年才俊也会义无反顾的投向战阵,直到他们死了,残了,老了才会依依不舍的离开,那五百多个年轻人也一样,我也一样……
“属下告退”。
“烦了……”,老郭皱眉看着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去吧”。
离开帅帐,仰头看天,太阳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烦了按住刀柄大步向前脚步坚定。
旭子他们不知去了哪里,董长安的烧好像退了一点,在熟睡或者说昏迷,换了块湿毛巾,烦了疲惫的躺在旁边。
半睡半醒间,忽听帐外有人低声叫道,“杨家小哥可在?”,烦了忙起身出去,却是个不认识的老兵,抱拳问道:“老哥有事?”。
那老兵面露惭色,吞吞吐吐道:“这个……有个事儿……”。
烦了疑惑道:“老哥有什么事就请直说”。
那老兵拙于言辞,纠结再三,最后索性一拍大腿:“你跟我去”,说完拉着他便走。
被拉着一路走到后营关押俘虏的地方,找到管事的队正,老兵取出个军牌递过去,“我兄弟名下两个胡女”。
老队正翻看册子后点头道:“不错,是两个”。
老兵道:“都给这位小兄弟……”。
“慢着”,烦了忙阻止道:“何意?”。
按安西军法,俘虏财货要先上交,等战事完结再按功劳册领取,烦了与这个老兵素不相识,自然不能要他兄弟的奴隶。
“无功不受禄,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收的”。
那老兵急得脸通红,最后终于低声道:“我那兄弟……伤了要害,临了……就……想贪一口酒……”。
“咱们知道小郎君为救治兄弟冒了大干系,我那不争气的兄弟昨夜闻到香味,死活央求我跑一趟,好歹能换一口就好……实在是推不过……”。
烦了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也听说过,有的安西兵在重伤难愈时会让兄弟给自己补一刀,图个痛快免得受罪。
拉着他边走边道:“老哥把我当什么人了,这点小事值得为难?你把他的奴隶给了我,他家人如何交代?”。
老兵道:“无妨的,我那兄弟干干净净,以往也是随手就分了,从来没攒过财货……”。
破旧的帐篷,臭烘烘的气味,四五个正兵正沉默着站在旁边,他们也是来送自己兄弟的。一个中年汉子正虚弱的躺着,腹部的包扎渗出血水,臭气就来自那里。
烦了坐到旁边,把葫芦放到他手里,“老哥,小弟来送你一送”。
那汉子有些歉意的接过去,打开葫芦闻了一口,又把盖子盖好,慢慢躺下满脸回味,“有劲儿……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可惜认得兄弟太晚,情儿咱领了,下辈子还”。
帐内几兄弟同声道:“莫操心,俺们替你还”。
军中禁酒,他们与烦了素不相识,无奈兄弟哀求,只能厚着脸皮试一试,没想到烦了很给面子。
烦了摇头道:“我来认识一位好汉,不图报答,酒送给老哥,你们慢慢聊”。
正待要走,却被那汉子叫住:“俺们兄弟一起多年,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临走能认得兄弟这般人物,王二心中欢喜”,说完又拿开盖子闻了一口,满脸享受。
“小兄弟出身王府必是有学问的,俺们都是粗人,还想求件事儿”。
“老哥哥有事尽管说”。
那老兵忙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小兄弟给他添个名号,将来若能回去,给族里带个信儿”。
布上密密麻麻许多名字,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人都已经战死沙场,烦了提笔写下:三原县王二陨于疏勒,元和二年腊月。
王二放下心来,连连致谢:“此番了却一桩心事”。
烦了看他只闻不喝,“哥哥想吃便吃,我那里还有,够给我兄长用了”。
王二却拒绝道:“好东西可不敢糟蹋”。
外面传来梆子声,放饭时间到了,王二坦然道:“就到这吧,省下一顿饭”,说着打开葫芦小心抿了一口,却没舍得马上咽下去,把葫芦递还给烦了,摆摆手让他离开。
烦了起身离开,老兵取出短刀。
又有一位英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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