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显然也看到了杨士奇、朱瞻基二人,不过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又都穿着便装,倒也不好点破身份。
朱瞻基聪敏,干脆地唤了一声“先生”,化解了短暂的愕然与尴尬。
于谦挣开了姜星火拉着的手,主动跑上前去,与朱瞻基结伴而行,而姜星火亦是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
“士奇兄也是来看纳钞中盐情况的?”
“正是如此。”
杨士奇点了点头回应道,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姜星火笑道:“正好,今天我也休沐,咱们四人一块,等下吃午饭。”
杨士奇本能地想拒绝,却被朱瞻基扯了扯衣角,只好答应了。
秦淮河畔官营的酒楼很多,但私营的小馆子也不少,姜星火没打算铺张浪费,就近找了处小酒馆,便走了进去。
“几位客官吃什么?”店伙计都是有眼力劲儿的,看几人衣着气度不凡,便立即麻溜地迎了出来。
嗯,按照这个年代的道德风俗观念,小孩上桌吃饭都很难得了,更别说点菜了,即便朱瞻基是皇孙,那也是姜星火的学生,是没资格在姜星火面前吵嚷的,所以点菜权自然来到了姜星火手里。
菜谱还是挺简单的,姜星火翻了翻,指向其中几样菜肴说道:“就这些吧,再上壶茶。”
店伙计点头应道:“好咧!您稍候!”
姜星火转头望向杨士奇,见他脸色平静,似乎在神游天外,便问道:“士奇兄,今日所见如何?”
“钱庄还算守规矩,纳钞中盐大约是行得通的,只是.”
“且说无妨。”
杨士奇正襟危坐,思考了刹那方才小声说道:“纳钞中盐是要加大力度放盐的,民间的实际盐价因此低下来怎么办?而纳钞中盐回收的这些大明宝钞,大明银行应该是不能再投入市面的吧?否则怕是白费功夫了,可国师若是依着这个法子来当210万两商税,怕是有些得不偿失。”
杨士奇说的不算客气,事实上这也是朝野目前普遍的看法,姜星火虽然没义务给他解释,但见朱瞻基也很好奇,还是耐着性子把两个问题给他回答了一遍。
“纳钞中盐回笼的宝钞,都是为了重塑宝钞币值之用,自然不是算到210万两商税里的,这个跟商税完全没关系。至于这笔钱怎么用,大明银行是另有打算的,不会直接重新投入到市面上,但会以另一种方式影响市场。”姜星火看四周无人,缓缓说道。
这下倒是激起了杨士奇的兴趣,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师,这另一种方式,是什么方式?”
“想来你刚才见到了那个规模不大的钱庄。”
“是。”
“在南京城里,目前有上百家合法注册的钱庄,在服务着南京城的一百万人口,这些钱庄的规模有大小之分,但无一例外,都在受大明银行的监管。”
朱瞻基和于谦也很好奇,姜星火略微解释了一下目前大明金融体系的运行原理,也是姜星火在这个时代,能够建立起来的唯一可行的金融系统。
“钱庄现在跟大明银行,主要有两方面的业务来往。”
“其一是贷款准备金,这个相当于商业钱庄给大明银行的‘押金’,也就是按照钱庄贷款的规模,上缴给大明银行的,为了防止金融投机风气、有效控制风险,这个钱的比率比较高,一般是20%。”
这里要说的是,之所以没有存款准备金,是因为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有存款的习惯,即便是有类似的金融服务,也是收取不菲费用的,就是你往我这存钱,你得交钱。
在民间展开的比较多的,是贷款服务,也就是之前达官贵人们踊跃参与的印子钱行业。
但是姜星火是很清楚,这种东西如果不加控制,是有什么后果的,他可不想伴随着大明进入工业革命时代,直接搞出金融危机来经济的发展总会伴随着泡沫,这一点无可避免,但能控制,还是要控制,防患于未然,不可盲目乐观。
一手对地下高利率印子钱产业重拳出击,查处到直接判刑;另一手以贷款准备金使商业钱庄的贷款受控制,逐渐规范。
“其二是银行拆借市场,如果说贷款准备金是控制钱在商业钱庄的流出,那么银行拆借市场就是控制钱在商业钱庄的流入,这是一个大明银行与钱庄之间的交易场所,目前在大明银行的总部,每隔五天定期开放一次,现在只有钱庄向大明银行借钱,而借钱的利率,也就是拆借利率,是大明银行根据不同的市场情况进行调整的。”
事实上,拆借市场就是钱庄在经营过程中,如果存款和放款的汇出和汇入形成资金暂时不足或多余时,就可以用多余补不足,调节准备金,求得资金平衡姜星火考虑到如果不同钱庄之前互相借钱,私下互相之间偶尔可以,但以制度形式确立,会带来很多的问题,以大明银行现在的经验、管理能力、人力,都是不足以处理的,所以干脆就没开放商业钱庄之间的互相拆借,只开放了大明银行向钱庄借钱的拆借市场。
这种拆借,自然是按天借计息的借款,其期限短则五天,长则一个月,最长三个月。
而大明银行也可以通过调整拆借利率,来放松或紧缩银根,然后实现对金融市场的控制。
姜星火给大明设计的金融体系,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有了中央银行的存在,原本无序且原始的金融市场,顿时就被整合了起来,同时野蛮生长的印子钱行业也被彻底打击,转入了地下不敢露头。
在大明经商的商人,都是知道不能跟官府对着干的,尤其是在南京这种天子脚下,更是如此,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既然能合法地、细水长流地赚钱,其实除非是想钱想疯了或者有其他特殊原因,基本没人再从事印子钱了。
而大明银行用来拆借给商业钱庄的钱,其实就是商业银行押在大明银行的贷款准备金。
不得不说,在封建皇权时代有一个好处,只要朝廷下了政策,而且不损害商人的根本利益,商人确实很配合。
那么有没有人少交贷款准备金呢?有,但不多。
一方面是要定期查账本的,另一方面,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
而且市场的规模就这么大,都是竞争关系,一旦有人特别不守规矩,商业钱庄的同行之间还会互相举报。
所以出于私心,肯定会有钱庄隐瞒了部分贷款规模,但隐瞒的肯定不会很大,因为现在商业钱庄行业刚刚建立,就被规范化了。
“所以纳钞中盐回收的大明宝钞,其实是放在大明银行里,可以不动,也可以当做拆借给商业钱庄的钱,重新回到市面上?”
“不错。”
菜肴渐渐被端了上来,到了饭点,小酒馆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他们也不方便再交谈些什么了,只是杨士奇这顿饭,吃的颇为心事重重。
杨士奇心中暗道:“姜星火理财的本事,古往今来,怕是都鲜有人能出其右,这套一出一入的设计,利用朝廷的权力,便把钱庄行业给整顿的明明白白,而且还不用自己花一分钱,反而起到了调节市场的作用.都说这位是谪仙临世,如今看来,真是才华天纵。”
其实内阁这批人,除了已经与自我和解,彻底承认自己不是姜星火的对手的解缙以外,其他人对待姜星火的态度,都是杨士奇这种复杂且纠结的心理。
一方面,他们确实是这个时代教育体系培养出的天之骄子,是日后注定要位极人臣的青年俊杰。另一方面,面对着就差说出“未来是伱们的”,但偏偏比他们年纪还小的姜星火,心中是多少有些不服气的。
但光是不服气,显然是没用的。
因为姜星火的能力和学识,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这种差距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能看到的。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这世界在天才之上,总是有超级天才的。
但这个超级天才,却在庙堂立场上,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而且正在不断地破坏着他们所尊奉的传统政治逻辑,并以某种缓慢、坚决、不可阻挡的方式,在深刻地改造着大明的社会。
眼看着身边的一切开始向着自己不愿意发生改变的方向而改变,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吃完饭,于谦和朱瞻基对视了一眼。
两人年龄相仿,身份差异巨大,平日里在大本堂倒也没什么不合,但你要说有多合得来.于谦心智早熟,看这帮小屁孩都觉得无聊透了,朱瞻基又是个在大人面前乖巧懂事,在同学里面争强好胜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多合得来。
杨士奇轻咳一声道:“待会儿回去?”
回去,自然是回大皇子朱高炽的府邸。
但杨士奇今日休沐,大皇子朱高炽却是不休沐的,朱瞻基难得出来转转,自然不愿意回去。
朱瞻基愣了一下,旋即道:“父亲大人这不是还没回来嘛,估计得过段时间,不如两位先生先带着游览一番秦淮河?”
说完后,朱瞻基心虚地偷瞄了眼杨士奇和姜星火。
“也好。”
姜星火现在身上兼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大明银行、大明行政学院、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一共四项差事,平时休沐的机会不多,而且于谦似乎来南京以后,也没怎么出来玩过,今日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
四人一同游览了秦淮河,沿途买了不少小吃,并克服了大明皇帝易溶于水的诅咒,划船逛了莫愁湖,两个孩子玩的很尽兴,杨士奇似乎在交谈中对姜星火的态度有了一定的改观。
如今已是晚秋时节,天色黑的早,所以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便各自散去。
朱瞻基颇为恋恋不舍,但还是在护卫的保护下,回到了无趣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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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我回来了!”
朱高炽府上规矩不算森严,朱瞻基又是朱高炽的心头肉,平素便是声量高些,也没有人斥责他逾矩。
而回答他的却不是朱高炽,而是他的皇爷爷,朱棣。
朱棣跟朱高炽坐在屋里,就听到外面一个稚嫩的童音传出,他心情顿好了起来,笑骂道:“小猴崽子,还知道回来?”
朱瞻基嘴角微翘,快步走进了院子。
虽然不知道皇爷爷为什么不在皇宫里待着,而是出宫来自己家,但能在皇爷爷面前表现的机会,他是从来都不会放过的。
书房里很宽敞也干净,摆放了许多书籍,朱瞻基径直朝着那扇半掩着的门走去。
朱棣看着门被推开,露出一张俊俏的面孔来,这是他的好大孙,令他十分欢喜。
虽然看自己的儿子们总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踹上两脚,但对于孙子辈,尤其是朱瞻基,他还是很喜爱的。
“皇爷爷,您怎么今日才过来?孙儿都好几天没见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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