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十七公主的住处,这里虽然偏僻了些,又没有含章殿、明光殿那样高大宽敞,但却相对安静。有几个宫女正在门前望着,见十七公主回来,便上前迎接。十七公主带着芷馨找到她的住处,安排妥当,便去安歇。
芷馨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看,虽然不如自己的牡丹园宽敞,但却精巧无比,一应衣食、妆奁所用之物,自与民间不同。由两名女侍侍奉就寝,她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一天之内经历两次变故,好像做梦一般,翻来覆去的,过了很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原来宫里的人虽然都是金枝玉叶,起床却都很早。这让她有些小小的不习惯。当然,芷馨以前在汝阴的时候,起得要比这还早,因为她每天都要做饭、洗衣、采桑、下田、做女工、伺候病母。自从来到了石家,刚开始也不适应做豪门闺秀的生活,每天仍旧像以前一样早早起床,但起床之后却发现无所事事,不用做任何家务,也没有功课,渐渐地,她就入乡随俗,很晚才起床。在石府这几年,过的是养尊处优而又茫茫然、混混沌沌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不希望什么,也没有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终结。这与自己在汝阴的时候截然相反,那时候生活虽然贫困,然而她的心中却充满希望,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目标就是跟舒晏双宿双飞,结为连理,想想自己的未来,即便生活苦些,每天也充满动力。
而现在,两名宫女正准备伺候自己梳洗。芷馨又恢复了早起的习惯,突然她觉得,自己又对生活有了一丝希望。虽然还是没有舒晏,但看着窗外的朝霞,想想自己女博士的头衔、《诗经》、教书,等等这些,又重新让她看到生活的价值。
早饭还没用完,十七公主就跑来了。芷馨问道:“咱们的书馆设在哪里?”
十七公主道:“咱们的书馆已经布置好了,就设在华林园边,园里不仅有各色花草树木,春夏秋冬四季景色各有不同特色,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很美的。我们读书累了,就可以到园中赏景,岂不是好?”
芷馨微笑点头,吃好了饭,便同十七公主一起去往书馆。依旧是穿宫过殿,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向北望去,果然有一片大园,园中茂林修竹,高高的树梢已经挂上了丝丝绿意,因为离得远,分不清是什么树木。在树木的掩映下,一片清池正反映着清晨咄咄的日光。
芷馨正看得惬意,自己已不知不觉间跟随十七公主走至一座殿宇前。
“到了,你看,这就是咱们的书馆。”十七公主用手指着道。
芷馨抬头,见这座殿宇坐北朝南,玉石的台阶,雕饰虽不很奢华,但却很宽敞明亮,门楣上挂着一块门匾,光秃秃的还没有字迹。
芷馨看毕,诧异道:“这座馆想必已经立了有一段时间了,门匾上为什么还没有题写馆名?”
“这座馆立馆确实有些时日了,在你之前也曾经有过几位女尚书授课,但不知她们是太过自谦还是水平不高,都不肯题写馆名,所以这门匾就一直空着。”
“朝廷那么多的名士、太学里那么多的名儒,为什么不请他们来题写?”
十七公主“嗤”了一声道:“那些名士学问再高,终究是男人,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女人,如果我们女人的书馆让男人来题写馆名,会更被他们耻笑的。”
芷馨听了点头表示赞同,并暗暗佩服这位看似大大咧咧的小丫头竟有如此心胸。
走进馆内,见迎面墙的正中挂着孔夫子的画像,芷馨心里暗笑:原来这里也不能免俗。已有两三名公主在此等候,旁边都跟着自己的宫女,见芷馨来了,都一一见过了。一会儿工夫,又见几名宫女拥簇着三名公主来到。
司马家的女儿众多,年龄大点的已经出嫁了,剩下的这几个都跟十七公主年龄差不多,有的尚未婚配,有的有了人家还未成婚。
这些公主们一个个都衣着华贵,而且还颇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因为这些公主不比皇子们,司马炎对她们的学业没有硬性要求,所以她们对于她们的老师比她们的皇兄皇弟们更具有一种傲气,不必那么十分讨好老师。芷馨看在眼里,还没说话,十七公主先道:“人到齐了,在先生授课之前,我想有必要重申一下规矩,虽然咱们贵为公主,但是在这里,我们既然作为先生的弟子,就应该尊先生为长,不可以公主自大。”
下面一位公主道:“那是自然,我们的皇兄虽然贵为太子,他见了太子三师也是要行礼的。只是我们跟这位先生初次见面,不知怎样称呼?”
十七公主笑了笑道:“我以前跟先生有过交情,知道先生名唤石芷馨,但她的名字中的第二个字正犯了咱们皇后殿下的名字的忌讳,所以我昨天开玩笑称先生为‘馨博士’。但直呼先生的名字显然不大好,所以我认为不如改称先生为‘石博士’比较好。”
芷馨这才明白,昨天十七公主所说的“馨博士”的意义。现在想来,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又听说她们要改称自己为“石博士”,她就有些不愿意了。因为她本姓韩,身不由己才到的石家,虽然自家是微不足道的寒门,石家是富甲天下的名门,但她的心里始终都没有忘本。
“石博士这个名字不好听,我们女人本应该像水一样,石头代表坚硬顽固,这样称呼,好像我顽固不化一样。我虽然是你们的先生,你们虽然是我的学生,但你们终究是贵为公主,我终究是一介民女,称呼我的名字也未尝不可。你们还是称呼我的名字吧,十七公主说得很对,我的名字既然与皇后殿下起冲突,那么就把那个字省掉,就直接称我为‘馨博士’吧,我很喜欢。”
众人听了道:“既如此说,我等就听从先生的意思,称‘馨博士’。”
芷馨点头。十七公主道:“馨博士,想必各位公主你还不认识,我把各位姊妹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颍川公主,这位是荥阳公主,这位是武安公主……”
芷馨听着十七公主的介绍,一边点头心里一边纳罕道:“我原以为这些公主们都跟十七公主一样,名称都应该是十六公主、十八公主之类,怎么她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很特别?不跟十七公主一样的叫法?”
正瞎猜忖着,只听颍川公主道:“馨博士,咱们也不急着授课,在授课之前,我想还是先把馆名题写了吧,那样显得正规些。”
大家也都点头称是道:“请馨博士赐馆名。”
芷馨推辞了一回,但见大家执意要求,她也觉得颍川公主说的在理,略一思索便道:“我想既然我们大家都为女人,就应该起个柔美点的,你们又都是金枝玉叶,所以以我拙见,莫若叫‘玉叶馆’如何?”
“玉叶馆?”十七公主拍手道,“好好好,这个名字好,就叫这个。”
荥阳公主却提高了调门道:“既然把名字起了,还请馨博士不吝墨宝才好。”
芷馨听出来了,荥阳公主是有意为难自己,想见识见识自己书法的功底,看看自己是不是有真本事,嘴上能说得出,是不是也能从手上写出来。见十七公主也看着自己,芷馨也来了兴致,说办就办,吩咐道:“拿笔墨来。”
有宫女抬过来一张梯子,两个人扶着,芷馨攀上梯子,又有人递上毛笔和研好的墨。她看了看笑斥拿笔的宫女道:“题写牌匾怎么能用普通的笔呢?换斗笔来。”斗笔是一种很大的笔,一般时候用不到,那名宫女找了好一会儿才将斗笔拿来。
十七公主刚刚还很有兴致,不过她看见芷馨登上那么高的梯子,反倒替芷馨担心起来:“馨博士,你行不行?要是怕高,我可以让小宦官将匾摘下来你再写。”
谁知芷馨从小就登梯上树惯了,全然不在乎:“没事,梯子有人扶着,怕什么?”说实话,与登高相比,用斗笔写字对芷馨来讲倒是一个挑战。因为芷馨虽然用毛笔写字很有功底,但是对这种专门写大字的斗笔,她真的不在行。这种斗笔不光毛粗,笔杆也粗,就连抓笔的姿势都与普通毛笔不同。她抓起笔,蘸饱墨,深吸一口气,心中默想:凡事都是一样的道理,无论多大的字,其书写原理都是一样的。犹如庖丁善解牛,是因为他看到的不是整头牛,而是待分解的骨隙。想到此处,这块匾上虽然没有字,但在自己眼里已然映出“玉叶馆”三个字来。她拿起笔墨,不假犹豫,不做停留,刷刷刷,大笔一挥而就。
下面众人有的为芷馨担心,有的想看她的笑话,不想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芷馨已经写好,下了梯子。众人惊讶不已,开始拍手叫好,并暗暗佩服这位馨博士果然是有两下子的。
题罢了匾额,芷馨带领她们回到馆内,先拜了孔夫子,然后开始授课。虽说学生不多,但因她们以前都曾学过一点《诗经》,而且每个人的学习进度都不一样,所以芷馨就从第一篇《关雎》开始讲起,刚念了一半,就见荣阳公主站起身来道:“馨博士,你怎么能教我们这种浪荡诗?”
芷馨一愣,问道:“这诗怎么了?”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们以前的先生可是从不敢教我们这等诗的!”
“原来是为这个啊。公主错了,《关雎》这首诗中男子的言语虽然有些轻狂,但那也是他对心爱的女子爱慕的真实流露,男子追求女子,这是很正常的呀?”
“可是,它用雎鸠来暗示男女私会,这不是在误导年轻女子不守礼教吗?”
“那雎鸠只是暗喻,我们女子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十七公主和武安公主互相看了一眼,笑道:“这首诗馨博士才讲了一半,我等还不明就里,荥阳公主怎么就知道其中之意了呢?还说此诗轻狂呢,想必自己已经偷偷研习过多次了!”
荥阳公主听毕羞得满脸通红。芷馨笑道:“不知公主读过《论语》没有?”
“《论语》与《关雎》二者有关系吗?”
“二者倒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不过《论语》中却记载了孔夫子评价《关雎》的话,说该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你不信我的,孔夫子的话你总该信服吧?”
荥阳公主看着墙上的孔子像,哑口无言。
这些公主们不比皇子们,更不比等着参加策试的太学、国子学里面的那些太学生、国子生,她们学诗书的目的不过是认认字,懂些礼仪、学些妇德之类,没有功名利禄追求,闲闲散散,所以每天的内容都不用着急讲太多,芷馨也甚觉轻松。但毕竟这些学生身份特殊,有时难免会有公主脾气,幸亏芷馨的学问令她们钦佩,又有十七公主在旁替芷馨相帮,所以每次都能将她们辩得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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