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散了馆,十七公主跟芷馨一起搭伴回去。十七公主是个热心肠,才跟芷馨相处两天,便觉得跟亲姊妹一样。小默去了多日,她正寂寥无趣,芷馨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个缺。而且,跟小默虽然合得来,那是因为两个人的性格相投,都是大大咧咧的,但是终归“男女”有别,不能过分亲近;跟芷馨相处,两个女孩家,则可以随意得多。
芷馨见她如此开朗,便将出心中的疑惑问道:“十七公主,我有件事不明白,想要问问你。”
“什么事,你说。”两个人并肩在前面走着,随从都跟在后面。
“馆中的那些公主们,为什么都有个奇怪的名字,什么荥阳公主、颍川公主、武安公主的,而你却称十七公主呢?”
十七公主正兴兴地走着,忽然听见芷馨问这话,立刻停止了笑容,脸变得阴郁起来。
“怎么了?”芷馨见十七公主神情突然转变,知道其中定有隐情,便道,“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就当我没问。”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十七公主挤出一丝笑容,放慢了脚步,走到一处曲廊边,手扶着白玉栏杆,缓缓道,“馨博士,你不懂,我们皇家看似尊贵,但其实也分三六九等,民间有种说法叫‘母凭子贵’,但是在宫里,大多数情况是‘子凭母贵’。我们这些皇子皇女的地位高低,大多仰仗我们母亲的身份。我父皇的姬妾众多,没名分的不可计数,有名分的除了皇后之外,还有三夫人、九嫔、美人、良人等十几个等级。她们也像朝中官员一样,按等级享受待遇,等级高的位视三公,等级低的不过八百石。贵人、夫人、贵嫔是为三夫人,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是为九嫔。皇后和三夫人的子女自然尊贵无比,九嫔的子女自然要低一等,美人、良人以下则要更低。我母亲还好,是个修仪,只可惜呀,她受到陷害,蒙冤而死。母亲落到这种下场,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能受父皇待见吗?”
“你说的这些,我倒听得明白,只是你并没说明你的称呼跟她们不一样的原因呀?”
“怎么,你还不明白?你们家世代公卿,你父亲又是我父皇身边的近臣,对于皇家的事应该很清楚的,你作为他的女儿,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皇家的事?”
十七公主哪里知道石崇这个女儿的真实情况!芷馨从十六岁才进入石府,到如今只四五年光景。这期间,除了跟老夫人相处如真母女之外,跟其余人基本没什么接触。她的所谓干父亲石崇,平时不是陪王伴驾,就是敛财作乐,连亲子女都不甚理会,何况是这个夫人强认的干女儿呢?而芷馨呢,作为普通民间长大的女子,当然不可能会懂得这些事?
当然,芷馨不能以实相告,她略略一顿,便道:“我父亲虽然是皇上的近臣,但是皇家的事他从不肯向别人透露,即便是在家里。”
十七公主听听也有道理,便继续向芷馨道:“本朝的规矩,皇子们大多封王,我的那些兄弟们都有自己的封地,并以封地来给自己冠名,比如,我的皇叔齐王司马攸、我皇兄楚王司马玮。只是基于前面讲的原因,他们所属封地的好坏、封国的大小,全由他们的母亲的地位决定。而我们公主也一样,长大了也会被父皇赐予一块封地,比如荥阳公主、武安公主、颍川公主,都是她们封地的名字。只不过公主们的封地要比皇子们的封地要小,在食俸和子孙承袭方面也跟皇子们有差别。”
芷馨听到这里,突然就明白了:“噢,就是说,同样是一个父亲生的子女,因母亲地位有高低之分,就有着不同的待遇,有的被封为大郡的某某国王、某某公主,有的则被封在小地方,像公主你这样的,母亲没有了,或者是母亲没有地位的,即便如今早已过了及笄,还可能没有封地,只以出生时的排行作为称号。”
十七公主点点头:“有封地的王子、公主们不光可以按比例从封地食租税,而且还可以世袭罔替。”她说到这里,已经委屈得闪着泪花。
“也就是说,公主你若是有封地的话,如果以后下嫁于人了,那么你的爵位还可以传给你的儿子,对吗?”
十七公主的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听到“嫁人”、“儿子”这些字眼,有些害羞道:“我不是考虑以后,就只眼前,同样的兄弟姊妹,有的人身份显耀,而我等则碌碌平庸,岂不是很令人不忿吗?”
芷馨听了十七公主的话,咂咂舌,心内着实为她同情:原来她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儿,虽说生长在皇家,虽说皇宫恁大,可谁会真心照顾她?天下没有母亲的孩儿都有一样的苦楚。
这深宫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欢乐的。所有人都围着皇上一个人,那么多的嫔妃、姬妾,皇上不可能宠爱所有人,也不可能只宠爱一个人。她们得宠的时候,无比的光鲜;失宠的时候就无比的落寞。不光是那些受冷落的妃子,就连那些皇子、皇女们,也是如此。司马炎几时还曾记得有这么个失去母亲的女儿?
“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说不定皇上还觉得你小呢,等你嫁人之时定会给你该有的待遇。”
芷馨很为十七公主鸣不平,但却无能为力,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有好言宽慰她几句。
两个人离了曲廊边,刚走没几步,就见一名宫女跑来,对芷馨道:“皇后召见馨博士。”
十七公主问道:“可知是什么事?”
那宫女道:“石侍中夫人来觐见皇后,说要见见馨博士。”
芷馨听了,心内一阵恐慌:石老夫人怎么来了?难道又要拉我回去逼婚?她这样想着,脚步自然也跟着踌躇不前,一步分为两步,三步倒要退半步。
十七公主见了笑道:“真是怪事!以往,别的女官的家人来探望她们,她们都欢喜得不得了,你的母亲来了,你应该欢喜才对,怎么这样迟疑不前?”
“呃……公主,你不知道,我母亲可能要拉我回去。”
“为什么要拉你回去?你母亲不同意你来后宫做博士?”
“我只是猜测,还不清楚她的来意。”
“你的意思呢?我猜你是愿意留在这里,而不愿回去的对吧?”
芷馨点点头。
“只要你愿意就行。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回去的,她们更不敢违抗皇后的懿旨。”
芷馨听了十七公主的话,增加了勇气,不再畏畏缩缩,迈步直奔明光殿。
原来,那天芷馨进宫后,春兰和芍药在宫门外得到了芷馨做宫廷女博士的消息,便回去禀明了石崇夫妇。石崇夫妇听了,惊讶了半晌,便将此消息告诉给正在会客厅焦急等待的夏侯门和荀宝。刚刚石崇已然应允了施家的婚事,但是此刻,他又收回了一半。夏侯门和荀宝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去通知施家。
石崇夫妇此刻又是惊喜又是无奈。石老夫人只考虑芷馨的个人幸福,所以她的无奈多一些。而石崇是个善于逢迎机变的人,此刻他更多的是惊喜。因为,宫廷女博士品级虽不高,但是却能够近距离接近皇后、公主们,别看她们没有什么权利,但她们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如此想来,这真是一件大好事。既是好事,那一定得感念皇后恩典,进宫谢恩是必须的。只是去后宫谢恩,自己却去不得,只得让自己的夫人前去。他便撺掇夫人进宫谢恩。石老夫人正自郁闷,当然不愿意去,但是却不得不听从于丈夫,答应明日前去。
芷馨随十七公主进得门来,先见过皇后,然后,走到老夫人近前。她见石母满脸慈爱,就像以前一样,却又想起昨日她逼婚时的严酷模样,非常害怕,唯恐令自己回去,百感交集,叫了声“母亲”,竟带了哭声。
石母拉着芷馨的手,安慰道:“女儿啊,咱们石家世代沐皇恩,你进宫做一名女博士,说明皇后殿下很看重你,那又是对咱们石家的一项恩典。你不要担心别的,阿母此次来,就是来向皇后殿下谢恩的。家事不如国事大,你在这里要好好地教授公主们,女官总是有期限的,你的终身大事等你出来之后再定。”
听老夫人如此说,芷馨悬着的心一下落到肚子里:噢,原来母亲进宫,竟是来谢恩的,并没有拉我走的意思。十七公主说的果然不假。
十七公主在旁边,也不知道石老夫人此来是什么意思,她虽然拍着胸脯说过:谁都不敢违抗皇后的懿旨,但她心里却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只等着听石老夫人怎样说,心里又盘算着,如果石老夫人要拉芷馨回去,自己要怎样向杨皇后求情。此刻,她见石老夫人如此说,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便也放下心来。
芷馨又想起自己的两个婢女来,便问母亲道:“春兰和芍药怎么样?”
“她们两个也来了,毕竟你们年轻女孩子常在一起,主仆亲如姊妹,一旦分离,甚是不舍。”
“她们在哪里?怎么不见?”
石母笑道:“皇宫禁地,外人怎么能随便进入,她们现在宫门外候着呢。”
杨皇后道:“既然来了,就让她们进来吧。”
芷馨听了忙谢恩,随后就有宫女到宫门外去宣。不一会儿,春兰和芍药宣到,不敢进殿朝见杨皇后,只在殿外,芷馨三个人拉着手亲密了一会儿。
十七公主道:“既然她们主仆这么亲密,莫若让她们也进宫来服侍馨博士,岂不好?”
石母道:“那敢情好,我正担心女儿初来乍到,在这里不习惯,没个说话的人,只是摄于皇家的规矩,不敢妄求。”说罢,便暗暗看着杨皇后。
杨皇后见了此情此景,也为了让芷馨在这里安心,便应允道:“也罢,就让她们两个随馨博士进宫吧,我倒省了两名宫女。”
大家俱个高兴,忙又谢恩。天晚了,石母要回去。春兰、芍药二人暂且跟随老夫人回去,收拾牡丹园中三人应用之物,明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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