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玉在书房中忐忑地坐着,忽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他感觉一阵紧张,门帘掀起,却是母亲。他见母亲比父亲先来到,感觉踏实了许多。但当施惠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心跳个不住。
施惠坐定,先不理会比玉,而是向夫人道:“得儿今年多大了?”
“夫君你忘啦,去年的这个时候,你为他操办的一场隆重的冠礼,去年二十岁,到今年正是二十一岁啊。”王夫人不知道丈夫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只能随口应道。
“人过了弱冠,就算长大了,果然不错。二十一岁了,可以有自己的主张、不用父母管教了。”
比玉听了这话,知道不对味,忙站起身来说道:“父亲怎么能这么说,孩儿不管到多大年龄,都得听你们二老的管教的。”
“唔?是吗?你以为你在背地里做的事我不知道吗?”施惠突然一拍几案,“你为何背着我偷服五石散?还有,后门上每天都有年轻女子来献奶,又是怎么回事?今天你要是能说服我就罢了,如若不能,就还让你尝尝家法的滋味!”
提到家法,比玉心头一颤,因为在五年前,芷馨落水失踪的那次,他曾经尝到过一次家法的苦头,如今可不想再尝第二次。他心里盘算着:就养人乳猪和偷服五石散这两件事来说,自认为,偷服五石散要比养人乳猪严重一些,所以偷服五石散的事放在后面再说,先把人乳猪的事找个合适的理由……
想到这里,比玉便换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孔道:“阿翁,在几个月前的御宴上,曾经有一道蒸豚,还记得吧?那是选自上等乳猪,且又是出自神厨小默之手,大家都以为那是全天下最美味的蒸豚了对不对?但事实却不是。孩儿听人说,驸马王济家的蒸豚才是世间最美味的蒸豚呢,因为人家的乳猪是用人乳喂养的……”
“所以你也想尝到世间最美味的蒸豚是不是?简直胡闹!你可知道,当今天下,虽说已然是奢靡浮夸成风,然要说其中之最,非三个人莫属:一个就是驸马王济,还有一个是陛下的舅舅王恺,再有一个就是侍中石崇。难道你要跟他们攀比吗?”
王夫人也插话训斥道:“用人奶喂几头乳猪对咱家来说虽然不算什么,但是这种做法太过荒诞,你没听说吗,就连皇上都对此行为嗤之以鼻。再者说,人家驸马王济勇力过人,又对朝廷有功,再怎么折腾,还算有点资格。可你呢,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资历这样跟风?”王夫人这样说话,名义上是训斥儿子,而实际上却是想打打混,借机帮助儿子,缓和矛盾的气氛。
“孩儿自然不敢跟这三位前辈相提并论,我想品尝一下人乳蒸豚的滋味不假,但我此举并不全是为了我个人的私欲,而是为了父亲你,还有咱们施家着想。”
“为了我?算了吧,我倒要听听你要为自己辩解出怎样的理由来。”
“我真的是在为父亲着想。请问父亲两件事,父亲现在虽然身为汝阴中正,但却要受到豫州大中正贾恭的约束考评对不对?还有,如今朝中文武,谁的权力最大?”
“我身为汝阴郡中正,自然要受豫州大中正的约束;太康以来,陛下只顾享乐,朝中大小事情都交予杨氏一族。要说谁的权力最大,当然是当今国丈,杨皇后的父亲太尉杨骏了。”
“对啊。想必父亲也一定知道,这个贾恭就是杨党的人,而且跟杨家极亲密吧?如果父亲想要把这个汝阴中正坐得稳,咱们父子的品状得到提升,不讨好贾大中正能行吗?”
“我自然要讨好他,只是还没想到好的途径。”
“我已经找到了这个途径了。”比玉由刚才的不安,变成了得意的口气,“贾大中正也是望族出身,家中自然不缺田地不缺钱,他现在追求的只是享乐。我听说,贾大中正最垂涎珍馐令姜小默的厨艺了,而且他最爱吃的肴馔莫过于蒸豚,但一般的蒸豚自然入不了他的眼。如果父亲能够为他献上一道由珍馐令小默亲手做的特别的人乳蒸豚,你说,他是不是一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这个……”施惠听完儿子的这番话默默思忖着:自己要讨好贾恭没错,贾恭是杨党的人没错,如今陛下独宠杨党没错,这么说来,得儿要养人乳猪也是顺理成章的没错喽?他虽然知道这可能是儿子在诓自己,但事实却真是这么个理,没法再就此事追究下去,只能道:“此事先放在一边暂且不提。你且说说你偷服五石散的事。”
因为五石散的毒副作用,施惠是明令禁止比玉接触的,所以,自从那天服用了之后,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一直找不出理由来搪塞这件事。
施惠见他支支吾吾的,便怒道:“你不仅偷服了五石散,而且还因为行散受了风寒,更因为此而没能接下到汝阴的差事。辜负了皇恩不说,你还错过了一次大好的历练机会。你可知道,能办一次外差是很难得的机会。在原任勤勤恳恳两年也比不上这一趟短短十几天的外差所获得的上司对你的认可。同样是接受陛下的诏命,你看看那个寒门小子舒晏,跟随贾州都去汝阴办差,今天已经回到洛阳了。除了陛下欢喜之外,更为自己赢得了历练,在他的品状评定上自然又增加了筹码。而你呢,这一年多来仕途上全无一点建树,到下次中正品评的时候,教我怎么遮掩?”
王夫人听见丈夫说,已经达到影响中正品评的程度,于是便埋怨道:“说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石家女子。如果她不拒绝咱们提亲,得儿也不会郁闷,不郁闷的话也就不会服五石散,不服五石散也就不会因行散而得病,不病的话他也可以跟随贾恭去汝阴办皇差了。”
“不要埋怨别人。堂堂一个世家公子,因为一个女人而意志消沉,说出去,不怕让人笑话吗?”
“石家没同意我的亲事我的确很郁闷,但我并不全是因为这个而服五石散的。”比玉也觉得,就因为女方拒绝了自己的提亲而郁闷成疾确实有些不光彩,所以他急着争辩道,“我是听了夏侯门和荀宝的话,因为他们对我说,要想融入士族圈子,就必须要去参加清谈集会,而参加清谈的人大多都是必服五石散的。”
比玉这话果然奏效,因为施惠也非常希望让比玉融入士族的圈子,做一个真正的士族名士。虽然他也知道士族子弟日渐腐朽堕落,也知道清谈误国,但大环境就是如此,他必须要让比玉融入其中去,否则的话,就难以在这个阶层中立足。“你能够参加清谈雅集也是好事。但不要听那些庸俗之辈的言论,要多倾听名士们的见解,才能有所提高。”
“我黄门侍郎的舅舅算不算名士?”
“王夷甫么?”施惠惊问,“当然算,他乃是当今第一等的清谈家了。你阿翁我这半生虽然也经常与一些玄学名士打交道,经常参与谈玄,但对于玄学真谛始终不得掌握。不像你夷甫舅舅,出口就是精妙玄理。不知那天他们谈论的是‘有无’、‘才性’还是‘名教自然’?”
比玉带着惋惜道:“俱没听见。只因孩儿那天去的晚,没有听见他们先前谈些什么,只听见最后谈及老庄经书的一段。不过,孩儿虽然对于那些精妙玄理的掌握还只是皮毛,但关于‘有无’我倒有些浅浅的见解,想说予父亲听听。”
“初学乍到就有自己的见解了?真不知天高地厚!”施惠断然喝道。
“得儿既然说自己有点见解,想必是有点斤两的,就让他说说嘛。”
比玉刚刚因为父亲不给机会而失落,不想母亲又为自己挽回,于是高兴地道:“既然父亲刚才提到舒晏,又提到中正品第,那么我就拿‘有无’这项玄理来做比方。请问阿翁,拿我跟舒晏来说,把谁比作‘有’、把谁比作‘无’更合适呢?”
“唔?”施惠没想到比玉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但他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舒晏他各方面都很努力,很优秀,精通五经六艺,在尚书台勤勤恳恳,自然要把他归为‘有’的一方;而你呢,在功业方面不及他努力,在任秘书郎以来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自然要算做‘无’的一方。”
“嗯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既然如此,父亲一定知道《道德经》中‘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道理吧。”
“什么道理?你给阿母说说,你阿翁知道,阿母不知道。”
“好的。”比玉此时带着得意之色道,“就比如阿翁手里的茶杯,茶杯的底和一圈壁是有形的,也就是‘有’,而茶杯里面中空的部分就是‘无’。我们虽然必须要利用这个‘有’才能喝到茶,但实际上茶杯的底和壁只是起了个辅助作用,我们真正利用的是茶杯的中空部分——也就是‘无’的部分。试想,如果茶杯是个实心的,我们还能用它喝到茶吗?所以说我这个‘无’,比舒晏的‘有’更胜一筹呢。”
听了比玉的这番言论,王夫人不住地称赞:“此话有理。”
就连阿妙和阿妍也都欢喜地点头。只有施惠觉出上了儿子的圈套,他斥道:“人怎么能跟茶杯比呢?分明是强词夺理。”
“哼哼,如果阿翁还觉得我强词夺理的话,那么我再问一句:我跟他在陛下面前辩论过几次,他总是持‘有为’观点的,凡事喜欢积极应对;而我基本是持‘无为’观点的,凡事喜欢任其自然。然而陛下何曾听取过他的意见?这岂不就是老子所说过的‘为无为而无不为’吗?所以说,舒晏那小子何尝比得过我?”
“你?”施惠被儿子辩得无话可说,心道:这小子心智很高,要是他把用在三玄上的工夫用在正经的五经方面一点点,那该多好。
虽然消了气,但施惠对于比玉服五石散还是耿耿于怀:“算了,我不想跟你辩论这个。今天就先饶了你,不过我先警告你,偶尔研究一下玄理也未尝不可,但是五石散还是轻易碰不得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比玉答应着,见父亲放过了自己,暗暗庆幸自己的机智,急急地就领着两名婢女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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