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圆满结束,司马炎一高兴,又要在新年元旦举行一场盛大的元正大会。元正大会是朝廷一年一度的欢度新年的聚会。虽然盛大、虽然也有一定的程式,但比起祭天大典,则不那么严禁、约束,相反要轻松、简单得多。它的主要内容就是两项——宴会和乐舞。宴会自然还是由太官署、珍馐署、良酿署负责。乐舞一向是由司马炎的近臣荀勖负责。 荀勖本身是中书监,但他却非常精通音律,朝廷的音律校正、乐舞编排等事一直由他掌管。本来今年的元正大会的乐舞也应该由荀勖作指导,可谁知,在前些天荀勖却突然生了重病,然而他的病生的却并非偶然。 在晋朝刚建立的时候,由于经历了上百年的战乱,一切都乱了章法,除了度量衡等制度,音乐作为一门高雅的艺术混乱得尤甚,乐章、律吕几近亡佚,懂音律的人都很难找。荀勖的音乐天赋很高。他认为前朝曹魏的乐官制定的音律不算标准,打算自己主持修订音律。校正音律必须以尺度作为依据,所以在校正音律之前,他弃用前朝的尺度,造了新尺,作为大晋的标准尺。经过荀勖矫正的音律,果然得到了很多人的赞扬,比之前朝要好听得多。荀勖自然美滋滋的,自诩为妙达八音。虽然有竹林七贤等大名士说他矫正的新律声色偏高一点点,但他却完全听不进去,不屑一顾。 直到有一天,朝廷得到了一把玉尺。这把玉尺是一个农夫在田地里劳作时撅土撅到的,世所罕见。农夫知道不是寻常物,献予地方官,地方官也不敢自专,所以特来献予朝廷。司马炎正跟群臣在华林园赏景。有近侍宦官献来此物。 司马炎接在手中一看,见上面刻度分明,果然是一把尺子,但却不知道这把尺子的来历。于是把来问群臣。 荀勖是掌管制定尺度的,他先拿在手里,上下端详了一遍,没有说话。群臣依次地接在手里细看,都知道这把尺子非凡,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玉尺手手相传,最后传到舒晏手里。舒晏接过尺仔细地观瞧:这是一把白玉雕琢的尺子,有点分量,尺上面除了有大大小小的刻度外,还有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看罢多时,终究是年纪轻,他见群臣都缄默,自己便走上前禀道:“臣闻周朝时曾有一把玉尺,作为天下唯一正尺,世代相传,所有诸侯方国皆以此尺作为测度标准。可是后来,这把尺子却不知去向,再加上周朝天子式微,诸侯们各自为政,渐渐地,测度标准也就大相径庭了。后虽然经过秦始皇统一了度量衡,但那时的尺度早已偏离了周时的正尺。如今距离始皇又过了数百年,且又经历了数乱数治,尺度标准数翻改换,此时的尺子又不知偏离秦时多少了呢。” “哦?”司马炎听出了舒晏的意思,欢喜道,“依你之见,这把玉尺就是周时的正尺了?” “微臣不敢断定,只是猜测。” 周代玉尺作为上古传世的唯一正尺,它的出现无疑是一个吉祥的兆头。司马炎自然满心希望这把尺是真正的周代玉尺。但是希望归希望,总要有个理由让天下人信服才是啊。他又将玉尺接过来反复观察着,还是完全看不出门道来。 “猜测总不能令人信服的。你既然说它是周时玉尺,可有什么办法证明吗?如若不能,即便它真是周时正尺,千里马就在眼前,却没有识得它的伯乐,又有什么用?” “回陛下,微臣既然说它是周时玉尺,自然是有一定的把握的。玉尺上面的字迹就能够证明,当然,这些字迹太过模糊,还不足以服众。不过除此之外,臣还有一法可以证明。” “什么方法?你快说说看。” “就是用酿造御酒的黑黍。彼时黑黍乃是周人的主要食用谷物。凡度量衡,皆是以黑黍的颗粒数为标准制定的。一百粒黍紧密排成一列,其长度就是一尺的标准。相应的,嘉量和权衡的制定标准为:二万四千粒的容积为一升的标准;二千四百粒的重量是为一两的标准。” 司马炎一听,甚是惊讶:“古人以此作为度量衡的标准果然是妙。无论千年百代之后,无论世事乱到何种程度,度量衡制度如何变更,总可以用这个方法去校正标准。只是这个方法未免不够严谨,因为黍子颗粒等等不齐,有大有小;而且,校正容积和重量两项还无可厚非,但要校正尺度,涉及到颗粒与颗粒之间排列的缝隙,这如何解决?” “陛下所言确实,不过既然是用来取做尺度的标准,当然要做到最大限度的严谨。这一百粒黍粒要选用均匀的不大不小的中等颗粒,而且在排列的过程中要一颗紧挨一颗,不能有空隙,也不能有交错重叠。若此,如果整个过程都一丝不苟地去做,那么最后的结果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误差了。荀中书是这方面的行家,陛下如若不信,可以问一下荀中书。” 荀勖听舒晏这个年轻后辈在皇上面前夸夸其谈,早就有些不悦,有心斥责他一顿,但在皇上面前却不敢轻易发作。此刻听见舒晏点到自己,便借机发作,朗声斥道:“无知小子,你也太想当然了!据我所知,自从传说中的那把正尺失踪之后,天下没有了统一的尺度标准,历朝各诸侯国们大多都是照此法制定了各自的尺度标准,然而他们的尺度标准却千差万别,有的则是相去甚远。这你如何解释?” 舒晏虽然被荀勖斥责了一番,却没有半点退缩,他不慌不忙地道:“那是尺度制定者的心态不端正。我想,只要人心公道认真,肯定不会有什么误差的。” 荀勖见舒晏这么心态平和,更加气愤:“好好好,你小子既然认为这把玉尺就是天下正尺,又自恃聪明博识,那么当着陛下的面,就用你的方法现场演示一下,如果你用一百粒黍子摆成的长度与这把玉尺的长度吻合的话,就可以证明它是天下的正尺。如若不然,则要治你个狂妄欺君之罪!” 司马炎也十分有兴趣,当即表示同意。舒晏年轻气盛,很想证实一下这把玉尺的真伪,所以他也欣然接受,随即前往粮仓中去取黑黍。卫瓘等人却替他捏了一把汗。 舒晏要证实玉尺的事很快传播开了,小默听说后,一是觉得新鲜,二是放心不下舒晏,也赶了过来。舒晏见小默来为自己助阵,心里更加踏实了。 要说从堆积如山的黑黍中直接一次性挑选出一百粒中等大小的颗粒来是很容易的事,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但那样显然不够严谨,舒晏当然不那么做。他跟小默两个人做了两个筛子,一个孔目稍大些的,一个孔目稍小些的。用大孔目的筛子先排除掉黍粒较大的,再用小孔目的筛子筛掉黍粒较小的,然后从剩余的中等黍粒中用手挑选出一千粒更加标准的黍粒,从这一千粒中去掉偏大偏小的五百粒,按同样的方法从剩下的五百粒中再去掉二百粒。这样,到最后剩下的三百粒黍子用肉眼就根本看不出大小之别了。当然,即便精挑细选之下,这些黍粒还是会有细微差别的,但是却不必担心,因为这些存在极小差别的黍粒不会全都偏大或是全都偏小,它们会围绕着均值上下浮动,自己就会中和到一个平衡的状态。 选好了黍粒,下一步,舒晏打算将这三百粒黍子一粒紧挨一粒地排成三行,每行一百粒。之所以排成三行,是因为舒晏想看一看经过这样细心选取的黍粒,在排列好之后能有多大的误差,好做一个参照,最终选取中值的那一行。 排列的时候,每一行的黍粒都拉一根细线逼直,以防弯曲。选取黍粒容易,可是舒晏手指粗大,要把它们紧紧地排列起来却不那么轻松了。小默见他稍稍有点粗笨的样子,笑道:“还是让我来吧。” 对啊。舒晏倒忘了,小默做这个要比我适合多了。 小默用灵巧的手指将一粒粒的黍粒紧紧地排列着。 “真是奇怪。”舒晏一边看一边傻傻地笑着说。 “奇怪什么?”小默问。 “你说你也是男儿身,个头虽然不如我高,但也比别人矮不了多少,为何你的手却明显比一般的男人小呢,而且还这样灵活纤细?”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只是手比别人小了一点而已,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说来也是。”舒晏点点头,可随即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以前咱们在一起住那么久,我都没有留意过,你除了手小之外,脚是不是也比别人小呢?” 小默听了这话,脸一红,小声斥责道:“不要打扰我!现在是什么境况,你还有心情讨论这些!我稍有疏忽,黍粒排列的不规范,你就输了。那样,你就有可能被定为欺君的罪名。欺君之罪——你以为是玩笑吗?” “哦哦哦,说得有理。倒是为兄的唐突了。”舒晏屏气凝神,不敢再打扰小默。 好一会儿工夫,小默将三百黍粒摆好了三行,整整齐齐,没有一点瑕疵。舒晏看这三行黍粒的长度,最长的和最短的之间还不到半颗黍粒的差距,十分的欣慰。遂将稍长和稍短的那两行抹掉,留下中值的那一行。然后回禀皇上道:“陛下,微臣已经摆好了最标准的一百粒黍,请求赐玉尺做对比。” “嗯,你刚才的一番过程,朕也看到了,真的是做到了极致。再难有比这更规范的了,想必周时的师工们也不过如此吧。” 司马炎命人将玉尺递予舒晏。舒晏接过来,心里要说一点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冲动的大话已经说出口了。他看了小默一眼,小默也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就将玉尺紧挨着那行黍粒平行地放在了一起。 首尾双双平齐,长度完全吻合。 “哇!”小默最先叫出声,“舒大哥,你是对的。” 随后众人也都发出一阵惊呼:“神了,神了,简直像事先量好的一般,没有一丝差距。” 司马炎见此,开心地大笑起来:“看起来这把玉尺真的是失传已久的周时正尺!荀爱卿,你还有何话说?” 荀勖此刻尴尬无比,吭哧了一声道:“这......也许只是碰巧罢了。” 司马炎将脸一沉:“碰巧?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也罢,谁让你是这方面的行家呢。既然这样,就把你亲手定制的尺也拿出来,对比对比,你看如何?” 皇上既然说了,荀勖哪敢违抗,只得命人取来一把自己制定的尺子,也平行地放在了那一行黍粒的另一侧。一端对齐,再看另一端,将将短了一颗黍粒,也就是说荀勖的尺相当于九十九颗黍粒的长度。 司马炎、连同舒晏在内的众人又是一阵惊叹,不得不佩服荀勖的水平之高。因为大家都知道,包括荀勖的尺在内的前几代的尺,在长度上互相之间都相差很多,如今看来,只有荀勖的尺才是最接近正尺的。 荀勖也没想到自己的尺跟那把玉尺这么接近。现在,他也意识到那把玉尺确实是周时玉尺无疑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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