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晏回到自己的尚书台廨馆,却发现比玉正在此等候着自己。 见到舒晏,比玉便欢喜道:“皇上已经恩准,让你跟我一起筹备乐舞的事,尚书台那边可以不用管了。” 能够这么快就得到皇上的回复,这多少让舒晏有点惊讶。 原来,司马炎因为舒晏慧眼识珠并证实了周时玉尺,对他更加爱惜,更加信任,知道他的能力非凡,所以当施比玉请求加入舒晏为乐舞教习的时候,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知道,有了舒晏的加入,此事要靠谱的多了。 不管愿不愿意,事已至此,舒晏知道这差事应该是甩不开身了。于是请比玉坐下,明知道他不肯喝自己的茶,但还是给他倒了一盏,然后道:“施公子做事,不做是不做,做起来也很快的嘛。我们两个既然要合作,有事就得商量着来,此事你计划怎样做?有什么步骤?第一步做什么?” “计划?步骤?”比玉摇摇头,“这些还都没有想过,不过元正大会的事先不用去想,要说第一步,当然是要先把皇上的考验通过。” “的确,这个就是第一步,是必须的先决条件,你打算怎样做?” “哦——”比玉哪有耐心烦这些,他看了看窗外将没的太阳,颇不在意地道,“才定下来的事,着什么急,等明天再说吧。今天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边说边跨出门去。 舒晏叹了口气,他深知自己的这个搭档,无论什么事向来都不怎么肯费心的,这次,他总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吧? 比玉走后,舒晏就开始琢磨着怎样策划。要说是个完全的门外汉,也不对。他自从做了尚书郎以来,也曾见过宫中的乐舞,尤其是《正德》、《大豫》二舞,欣赏过不止一次。但当时欣赏的时候只是做个观众,要说修正二舞,他还真的有些茫然,还好荀勖已经做成了一半,自己可以顺着他的套路往下沿袭。他知道,要想把这件事做好,必须得向有经验的乐人请教,并取得那些乐人的配合。但是在向别人请教之前,自己还是应该做些准备,脑袋里多装点东西,充实充实,免得到时候被人轻视。这么想来,第一步,应该先把《乐经》借来,仔细研究研究再说。 领了这个差事,舒晏在尚书台的事务暂且就由别人打理。向自己的上司尚书令卫瓘告了假,第二天,他来到施比玉所在的秘书阁借《乐经》。虽然那两卷竹简原先就是属于自己的,可现在已然献给了朝廷,属于秘书阁的镇阁之宝,平日可不是自己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秘书阁是个清闲的所在,完全不同于尚书台。现在正是巳时,在尚书台里,那些尚书郎们已经在各曹忙着处理各种文书了。而秘书阁的这几位秘书郎,各自坐在一处,正在悠闲地喝着侍者捧上来的香茶,有意无意地随手翻着书籍,旁边都放着一把麈尾。比玉的案上更是摆着一个精致的檀木双层九子漆奁。这双层九子漆奁乃是当时在豪门女眷中最流行的妆奁。顾名思义,它里面被分成九个小空间,有的圆形,有的条形,用以盛放不同的脂粉盒。比玉正手里拿着一枚铜镜,端详着自己脸上的粉是否涂得均匀,眉是否画得对称。 舒晏脸上不由地闪过一点怒色:“你昨日非要拉我跟你一起领这个差事,如今应承下来,我为了此事思虑了一夜,觉都没睡好,而你却无所事事,轻轻松松地喝着茶水,顾自敷粉!” 比玉见舒晏进来,还带着些愤愤的语气,看出他有些焦躁,不过自己依旧不慌不忙,把手中的铜镜轻轻放下,慢慢道:“今天起得晚了,早上出门急了些,粉都没有涂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也许不知,我们圈子里的人,宁可饭不吃,形象可是必须要保持的。” 舒晏被比玉气得没法:“什么形象不形象!有什么可顾及的?你又不是女人……”不过他转头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依旧自顾自的,似乎完全没觉得比玉有什么不正常。看来,这些人要么是见怪不怪,要么就是比玉所说的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了。 比玉不屑跟舒晏争辩于此:“关于这些你不懂!”随后又悠悠地道,“我们大家都在校书,怎么说我无所事事呢。”说着,就将手边的一本书拿起来翻着。 舒晏瞟了一眼,见那书的表皮上写着《四本论》三个大字,不禁冷笑。比玉也意识到了,忙将那本书反转过去。 《四本论》乃是一本论述才与性之间的关系的书,是魏晋时期著名的辩论主题专著。所谓“才”,指的是才能;所谓“性”,指的是品性。世人认为才与性之间存在四种关系,也就是所谓的“四本”,即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才与性的问题乃是当时玄学清谈的热点内容之一。 “我以前只知道秘书郎掌管校正书籍,不过没有见识过,今天通过施大公子才知道,原来校书就是校的此类书!一盏茶、一把麈尾、一枚铜镜、一本《四本》,呀呀呀,都说秘书郎是个美差,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随舒晏怎么说,比玉也不甚理会,只哼了一声,反问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秘书阁来了?”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无事不登门,来找你,一来是为了跟你商量乐舞的事,二来是想借《乐经》一阅。” “不必跟我商量什么。你要看《乐经》,就把它拿去,尽着你的方法施展去好了,你办事我放心。” “那怎么行?既然在一起合作,就要把双方的想法都说出来,取长补短,两个人的想法总比一个人多,我一个人怎么做主?” 比玉还是不理会,舒晏无奈,只好先将《乐经》拿到手研习研习再说。比玉没有半点迟疑地将《乐经》寻了出来,交与舒晏。舒晏双手接过来,小心地揣在怀里。刚要走,又转回来道:“你我都没有经验,光有《乐经》可不行,明天我打算去太乐署走一趟,了解情况,你也必须去。” 舒晏有些懊悔领了这个差事,当初如果听从小默的劝阻,如今也不会焦头烂额。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答应了,就要担当起来,悔之无益。他径自揣着《乐经》回到廨馆,直研究到深夜。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舒晏手里有了《乐经》,觉得踏实了些,心里总算有些底了。 翌日辰时,舒晏来到太乐署,打算先去拜见太乐署的署官,拜见的同时顺便等比玉,然后一起到乐坊会见乐师、舞师。由于太乐令在家丁忧,只有副官太乐丞管事,但太乐丞轻视舒晏是个寒门之人,且又年轻,便借处理公务之名,将舒晏晾在了一间侧厅。过了一会儿,正堂内传出谈笑之声,明显公务已完。良久,还是没有出来接见舒晏。舒晏气不过,打算就此回去,又觉得不妥;打算继续等下去,可人家的这个态度,分明是看不起自己,即便是接见了,又能有个什么结果呢? 哎,这个施得到底来不来! 巳时已过,舒晏踱出门口,正不知该怎么做,是马上回去,还是继续等。忽见太乐署门前停下一辆鹿车,比玉迈着悠闲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了。 太乐丞听见车铃声,笑嘻嘻地将比玉迎接进去。与刚才跟舒晏的态度对比,简直判若两人。比玉说了些恭维的话,太乐丞因为事先有了施惠的关照,并不为难他们,便向他们述说了关于乐舞的大体情况。舒晏听得差不多,便邀比玉下到乐坊中去跟宫廷乐师、舞师等探讨请教。可比玉却不愿去,跟太乐丞谈起了老庄。舒晏也不能强求,只好自己去。 舒晏的孝廉之名人人皆知,再加上他忠厚豁达,待人诚恳,那些寒门庶族出身的乐官们非但不难为他这个槛外人,反而是有问必答,将以往整个乐舞的流程具体地向舒晏述说了,并都表示愿意听从他的调配。 乐师方面沟通好了,眼下就该揆正荀勖未完成的乐器了。乐师们告诉他,《大豫》、《正德》二舞乃是宫廷雅乐,乐章长,乐器全,而且舞者人数多达八八六十四人,也就是所谓的八佾舞。 乐师们的这番话无疑给舒晏造成了更大的压力,不过这并没有吓到他。无论二舞怎样繁杂,眼下要做的就是先把荀勖未完成的乐器揆正完。自从得到那把天下正尺之后,荀勖就以它为标准重新制作了新律尺,并且已经把乐器揆正了一半,眼下只有笛子、柷、钟等几种乐器没有揆正。 要说揆正乐器,舒晏并不为难。他想到一个方法:先用荀勖原先的律尺,把各器物的长、宽、高、管径、孔径、孔距全都测量一遍,记录下来,然后再用新尺测量一模一样的数据,制作成标准的新乐器。 了解完情况,舒晏就回来找太乐丞借尺。此时,太乐丞和比玉两个人清谈已毕,正听见比玉大笑,原来是他已经将太乐丞驳倒。 太乐丞将新律尺交予舒晏,舒晏接过来之后,又要旧尺。刚被比玉这个后生驳倒,太乐丞正觉得没面子,又见舒晏莫名其妙地要什么旧尺,于是便向他发作道:“糊涂的田舍儿,皇上要用新尺揆正乐器,你只拿新尺便了,旧尺乃是作废之物,你要它何用?” 舒晏知道这位太乐丞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方法,暗骂他愚钝,刚要向他说明理由,就听比玉哈哈笑道:“要的要的。旧尺测量出旧乐器的所有数据,照此数据用新尺重新测量制作,乐器便揆正好了。” 别看比玉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一下猜透舒晏的用意,这不得不令舒晏对他暗生佩服。 虽经比玉这样点拨,太乐丞还是没明白:“用新尺也可以量旧乐器啊。” 比玉心里暗自笑他,但还是不得不再向他解释道:“因为新旧律尺存在一黍之差,用新尺测量旧乐器,再用新尺造新乐器,中间要有一个换算的过程,而且这个换算过程不是简单地加上新旧两尺之差,而是要按比例增加,不光涉及到和差的问题,还要涉及到乘除的问题。这样,即便使用算筹,也是相当麻烦的。如果直接用旧尺测量旧的乐器,然后将这些数据用新尺照搬到新乐器上,不就免了这种相互换算的麻烦了吗?” 太乐丞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不免思忖道:皇上将这个差事交予这两位年轻人的时候,我还愤愤不已,如今看来,他们确实聪明过人,强于我许多啊。想毕,便恭恭敬敬地将旧尺一并交予舒晏。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接下来就可以正式校正乐器了。当然,都是舒晏一个人,比玉是不肯做的。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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