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这些天,朝廷各大官署均放了假。大多数人都回家享受国泰民安、天伦之乐去了。比玉等举家俱在京师的,自不必说,就连叶舂等外乡人,也都回家探亲。舒晏孤家寡人,无牵无挂,照例在尚书台值班。还好今年除了小默之外,又多了阮氏兄妹,也不算很孤寂。 每年的这个时候,珍馐署应该比平日忙一些的,可是司马炎这几日饮食少进,小默反倒轻松了些。因此,她还可以抽空跑出来跟舒晏待一会儿。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眼看假日就要过完了。这天舒晏刚从尚书台出来,见小默在前面走,便几步跑上去打招呼:“上元佳节,你不在珍馐署,却来前面做什么?” “上元节怎么了?皇上又不多吃一点饭,我有什么可忙的?” “我正要向你打听,连日未上朝,听说皇上身体欠佳,到底怎么样了?” 提起皇上的身体,小默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忧虑:“具体我也不清楚,那是太医的事。反正从饮食上来看,是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总之不大好。” “只要无大碍就好,现在元旦刚刚过去,又天下无事,皇上又拖着病体,迟几日上朝也无碍。”说到这里,舒晏突然正色对小默道,“你多费费心,把陛下将养好了,我真希望当今陛下能够多在位几年。” 小默不由地一笑:“那个老色鬼,即便是身体虚弱至此,还依然乘着羊车满后宫溜达。他多在位一天,不过是多宠幸一个嫔妃而已,对大晋有什么好处?” 舒晏叹息道:“陛下操劳一生,虽然晚年贪图享乐,但是威望尚在,且明达善谋,能够镇得住局面,总比那个傻太子……强得多。” 说到这里,舒晏转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才放心地道:“恕罪恕罪,幸亏没人听见,否则你我二人将‘老色鬼’、‘傻太子’之类的话说出口,岂不是大不敬?” 两个人正好都无事,遂一边说话一边结伴去街上走走。 华灯初上。因是上元节,洛阳城的大街小陌都挂上了红灯笼。此时,元旦的气氛还有余温,再加上上元节气象,又多了一番趣味。处处都是灯红酒绿,人人都是绫罗鲜衣。车马行人川流不息,货品买卖交易不绝。 小默见了此情此景,不免感叹道:“怨不得四方使节们对中原崇拜有加,有那么多的番国要来臣服,原来大晋真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贵繁华之地。” 舒晏也欣然一笑:“大晋经过二十多年的太平年景,真的繁荣了太多。远的不知,只跟我小时候相比,就不知强了多少!但是——” 小默见舒晏突然收了笑,便问:“但是什么?” “洛阳乃是京师所在,并不能代表整个大晋。而且即便是洛阳本身,世人所见的,虽然是遍地膏腴,但在这种浮华表象的遮蔽下,隐藏了多少瓦牖之户的艰辛!” “你又在忧国忧民了,我只看到处处盛世,哪里有什么艰辛了?”小默一边说,一边指点着街上的场景反驳舒晏,“你看那位公子身穿的貂裘羽氅,恐怕要价值数万钱,多么神气;再看刚刚拐到这条街的那辆安车,不但宽敞,还用两匹马拉着,肯定是又快又舒适;还有街旁的那两个小儿,手里拿着奶酥糕,却不吃,用来当武器,互相砸着玩。” “你呀,只看到了鲜明的一面,却没有发现阴暗的一面。”舒晏指着小默刚才所说的那几个场景道,“数万钱的衣服穿起来当然又暖和又神气,可是在那位公子脚边的卖炭翁,这么冷的天,还身着一件破絮衣,手脸都被冻得紫了;双马安车自然是舒服得不得了,可你再看行走在路左的两兄弟,轮流地背着自己病恹恹的老母,看样子路途不算近,喘吁吁的还不敢停步,想必很是着急。别说马车,若是他家哪怕有一匹驴,兄弟俩何至于如此辛苦?还有那两个富家小儿,当然是把奶酥糕吃厌了,才用来糟蹋,可是当他们把奶酥糕扔出去的时候……” “好吧,你是对的。”小默打断舒晏的话,因为她看见那两个富家儿的身后,各有几个穿着破烂的穷孩子,等待抢食掉在地上的奶酥糕。“是我太肤浅,没有洞察到全面。” “不是你太肤浅,而是人生经历不同。你出生在酋长之家,从小衣食无忧;我呢,出自布衣之家,自小就为生计打算,非常了解底层老百姓的生活。” “也许是吧,我虽然闯荡江湖这么久了,但却总是以游乐为目的,从不关心民生。可是为什么如今已是盛世了,还会有那么多的穷人呢?” “盛世对于老百姓而言,只是少了几个饿殍而已,穷人依旧还是穷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有穷富之分,只不过是差距的大小而已。” 小默对舒晏深邃的言谈很是敬服:“那么舒大哥,以你我现在的身家,在当今算得什么水平?” 舒晏一笑:“我的年俸才四百石;珍馐令比尚书郎的品秩高,俸禄也高一点点,但也是半斤八两,都不够豪门子弟三日的花销。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跟普通百姓相比,还是强很多了。若是把天下人的财富也借用九品官人法的等级来划分的话,我们姑且就算第四等吧。” “如此说来,恐怕不止吧。你别忘了,我们刚刚得了一笔小财呢。” “你说的是皇上赏赐的二十万钱吧?我倒忘了。” “那可相当于你的三年年俸,属实不少了。这笔钱你打算怎么花?” “每个月领取固定的一点俸禄习惯了,我每个月的花销无非就是柴米油盐之类,没什么别的,突然之间多出来的这笔钱反倒像个鸡肋,可有可无。” “世上哪有说钱像鸡肋的?自己不用,哪怕送人也好啊。” “对呀,我们何不用来送人?” “啊?”小默惊讶道,“说来你就来,你还真想把钱送人?你想送给谁?” “送给有需要的人。比如像刚才见到的卖炭翁、病妇儿子、穷孩子,还有去年遇到的,忍痛让自己孩子挨饿,而把奶拿去换钱的那些穷人们。” 小默最爱搞新鲜事,听了舒晏的话,欣然赞同:“好啊,谁怕谁。你我现在就回去取钱,各自先散他个十万再说。” “你要怎么个散法?” “内城大多是达官贵族,外城多是普通百姓,当然要到外城去散。至于怎么个散法,我散我的,你散你的,各不相干。” “你又来。”舒晏知道小默脑袋活,心中也许已经有了主意,却不跟自己说,“这次元正大会,你提出要用八道肴馔跟我的八支乐舞相配,各用八音之属。我起初以为是荒唐,常常为你担心,为你感到心里没底,所以我有几次探听你的底细,你却一点不肯透露,想不到最后你竟有这么多的鬼主意。” 小默嘿嘿道:“你就说,我的食馔跟你的乐曲配合得怎么样吧?” “当然是妙极,连皇上都说了,‘天衣无缝’。不光是八音之属,就连四夷之乐和最后玉叶馆的集句,你的食馔都配合得无可挑剔。” “那就好,我早就说了嘛,‘食乐配’我是认真的,用了心的。我之所以没有提前透露给你,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奇。”说到这里,她又是狡猾一笑,“这次也不例外,你就等着收获惊奇吧。” 小默还是没有讲明要怎样散钱。舒晏也只好由他去了,自己回去拿出十万钱来,分成若干份,不留声息地偷偷散了出去。 上元节过后,各个官署都恢复了正常办公。新年伊始,国泰民安,没有什么紧急军情、地震水患之类的,然而却有一件关系到所有为官之人仕途的大事,那就是考绩。 据《尚书》记载,在尧舜禹时代就有“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的说法。就是每三年对官员考查一次政绩,三次考察过后就决定这个官员的升降。到了夏商周时期,天下为公变成天下为私,政治上往往都是世卿世禄,考绩基本形同虚设。直到秦朝以后,推行郡县制,尤其是汉朝察举制之后,对官员的考绩才逐渐重拾起来。 但是后人觉得,以政绩决定官员的升迁或是贬谪虽是好事,但三考之后,九年都过去了,时间太长。才德兼优的要等到九年才能得到提拔;同样,能力低下的也照样稳坐九年官位,实在有欠妥当。所以,后来的统治者往往都是每年都进行考评,每三年或是六年实行陟黜一次。 晋时,对官员的考绩除了由本官署的长官施行之外,还多了一层,那就是中正考评。也就是说,每一个官员都要经过他的上司和他本籍贯的中正官的双重考评。 舒晏作为豫州汝阴郡出身的尚书郎,自然要经过尚书令卫瓘和汝阴中正施惠、豫州大中正贾恭的考评。自从入职尚书郎以来,舒晏做事一直勤勤恳恳,从不出现一点差错,而且文笔极好,处事又公正,所以卫瓘每次都给他评优。 秘书系统本来有自己的长官秘书监、秘书令,自从司马炎将秘书系统合并到了中书系统之后,作为秘书郎的比玉的政绩就归中书系统的长官中书监考评。荀勖死后,新上任的中书监乃是琅琊王氏的王衍。王衍本就是比玉的远房舅舅,又因今年的元正大会上比玉声名远扬,所以王衍更加格外重视这个外甥。可是经过一番调查,却发现比玉这些年来,并没做出过什么政绩,实在难以给予好评。但看到以前荀勖给他的考绩结果,却年年都是优等之列。于是想道:按照他的政绩来讲,虽无劣迹,但也没有尺寸之誉。顶多评到中等,可是既然以前都是优等之列,今年又有了元正大会的名声,我还继续给他评为优等,想必旁人也不会有异议了。于是,虽然换了新的上司,比玉在本系统之内的考绩依然是优等。 各自系统之内的考评过后,接下来就是中正考评了。在未入仕之前,吏部曾经对这些待选的孝廉、秀才及太学生们进行过一次策试。而中正系统对现任官的考评也要先经过一场策试。所不同的是,彼时策试的是儒学五经的内容,如今对现任文吏考察的主要是对朝廷的文书笺奏撰写水平以及对时政对策的把握。 当然,策试主要针对的是中低级的官员,像三公九卿之类的高官是不来参加的。策试日,舒晏、比玉等文吏都齐集吏部。策试题量并不大,往往只是三道时政对策。也就是朝廷的各个领域目前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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