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文吏打开策卷,见第一道的题目是: 大晋承基二十五载,受天之佑,神化四方。除曹魏之凋敝,开吾皇之盛世。流民回归,户口滋衍;食货繁荣,民富国强。虽一派欣欣向荣之象,然人口巨倍,车马几番,几近历史之盛。《礼记》曰: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铜驼大街不可谓不宽,宣阳城门不可谓不阔。而街道巷陌摩肩接踵,四门内外拥堵更甚。街巷难再宽,城门更不可阔,车马行人却与日俱增,何以解此之难? 原来,自大晋结束了诸侯混战的局面之后,经过二十多年的太平年月,百姓们繁衍生息,安居乐业,人口不断增长。再加上百姓手里有了钱,车马也越来越多,货品买卖也越来越繁荣。这虽然是好现象,但也带来一些问题,比如常常发生拥堵,尤其是在城门处。朝廷以此为题,考察大家怎样看待、怎样解决这个现实的问题。 舒晏读完卷想道:此问题确实呈愈演愈烈之势。之所以会发生拥堵,究其根源,无非就是人车多与道路窄之间的矛盾。道路与城门不可拓宽,那么只能从人流车流上考虑了。现在行人、车马虽多,但还没有达到绝对的饱和状态,而是存在一些弊端才导致的拥堵。正如《礼记》所说,道路虽然宽阔,却分为三部分,车马在中间跑,行人在两边走,这本应该是很合理的布局,然而实际上车马和行人都不能很顺畅地行走。 首先,在车马方面,现在的士族越来越讲究排场,本来一辆车由一匹马来驾驶就毫不费力的,但是这些达官贵族都有按身份享有多匹马驾车的权力。他们往往都是按最高规格的标准出行,能用三匹马拉的就不用两匹马,能用两匹马拉的就不用一匹马。还有甚者,尽管品级不高,却很有钱,既然马车受限制,就改用牛车,这样就可以用多头牛来充场面,弥补马车的缺憾。试想一下,三匹马或是三头牛并行的状态,得多占多少道路?这还不算,最主要的,这些人家在出行的时候,不光阵容强大,而且往往都会扯起步障,用来遮蔽风沙和避免路人观望,这就更加阻碍了通行的顺畅。 其次,左右人行道。虽然男女分别行走,貌似实现分流,但是大街上男女比例相差很大,男行人远多于女行人,造成右侧道路比左侧道路拥挤严重得多。除此之外,这种分流方式还存在一个弊端,就是无论左侧道路还是右侧道路,都存在相向而行的情况,也就是相反方向的行人互相穿插着行走。即便互相避让,头碰头,脚触脚也是常有的事。 基于以上两点,要想避免拥堵,首先要抑制世家车马的排场,并且禁止使用步障;其次,应该改变行人的分流方式,变男女分流为方向分流。打破男女分开行走的限制,无论男女,全部按方向靠左侧或是右侧行走。这样,无论在哪一侧的道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是同一个方向,就可以大大减少混乱。 思考完毕,舒晏提起笔,将自己的观点对策刷刷点点地写了上去,又答完其它两题,交卷出场。回去的路上,陆续见到颍川、沛国等豫州所辖的几个郡国的中正官都在赶往太常寺方向,最后又看见施惠的车驾。虽然都相识,但他们都坐在安车内,舒晏也就乐得免去了一一见礼的麻烦,自己依旧回廨馆去。但他已经猜到了,太常寺乃是豫州大中正贾恭的署衙,这显然是贾恭召集本州十位郡国中正,商讨中正考评事宜。 众人到齐了,贾恭拍案道:“想必各位也都知道,朝中有些人,先有司空卫瓘,现又有几位谏官,说我们做中正的品评不公,随自己的喜好随意品评,甚至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这些人向皇上建议废除九品官人法,恢复汉时的乡举里选。” 贾恭故意把情况说得很严重,可这些中正们心里都明白,虽说中正品评的腐败乃是公开的秘密、普遍的现实,但是中正系统囊括了几乎所有的世家大族,编织了一张庞大到可怕的关系网,就算是皇上也不敢轻举妄动,哪能说废除就能废除得了的? 他们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依旧道貌岸然地道:“我等既被州都举荐为本乡之中正,掌握本土的品评大权,深知责任重大,品评仕人无不精察细访,以德才计品,实无徇私舞弊,品评不公之事。” 贾恭虽然心知肚明,但听了大家的这番表态,还是要装着欣慰一些:“我就说嘛,他州的情况不甚清楚,但就咱们豫州来讲,对仕人的品评都是公平公正的,极少有徇私舞弊的情况。” 施惠听了暗笑:大中正大不公,小中正小不公,你贾恭的所作所为,我会不知道?不过,既然大中正这样讲话,就更可以随顺着他说了:“大中正,那些谏官之所以总是对我们中正系统有偏见,是因为他们对中正给予他们的品状不满意,有的甚至是因为没有被推举做本乡中正,所以心存怨恨,才会这样抨击我们的。” “施侯所言极是。我们做中正的上不负朝廷,下不负仕人,哪像他们讲的那样不堪?”贾恭对大家做了几句督导的话,然后这十郡中正又互相吹捧恭维了一番。有几位中正在施惠面前极力地夸赞了比玉: “虽然元正大会的乐舞是舒晏和令郎两个人一起操办的,但是最初领命的毕竟是令郎,所以令郎应为主,舒晏为辅。” “施公子风神秀异,年少有为,实乃咱们豫州的后起之秀。” “贤侄如此人品,在此次中正考评中必要升品的,施兄千万不可避嫌太过。” …… 这种话当然很入耳,施惠听了高兴,一一对他们谦逊了几句,又反过去恭维对方。 不知是本身十分的正气,还是跟施惠不十分合得来,也有一二句为舒晏说话的。明明十分微弱,施惠心里却非常反感,只装作听不见。 过了一个时辰,大家各自散去。施惠知道今天比玉去策试了,所以一回到家,先将儿子叫了过去,询问策试的内容。 “今天策试是什么题目?” 比玉如实说了。 施惠听闻道路拥堵的题目,笑了笑道:“确实,虽说我大晋越来越繁荣了,但是人多了也并非全是好事。如今走在街上,车马愈渐增多,根本放不开走,尤其是进出城门的时候,更是要排着队。关于这一问题,你是怎么答的?” 比玉见今天父亲的心情似乎不错,所以也就敢放开了一点,“我看到了这个问题,就想起了老子所云的‘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为无为,则无不治’。” “这是老子清静无为的思想,与本题何干?”施惠诧异道。 “无干即是有干。老子的意思是天下的事就让它放任自流,不必去管它。越管就会越乱。就拿此题来说,道路拥堵,堵就堵吧,何必管它?现在堵已成为常态。世人既然知道每出门必然拥堵,而且一日甚似一日,却依旧照常要到街上行走,那不完全是咎由自取、心甘情愿吗?怨不得别人。朝廷也不必去管?等堵到最严重的程度,水泄不通的时候,谈堵色变了,那时候所有人就都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没人上街了,拥堵自然也就解决了。” 施惠听闻此言,腾地站起身,厉声道:“一派荒唐之言!你喜欢玄学本无可厚非,但老庄之理,乃是茶余饭后的清谈之资,怎可用在朝廷策试这种正式场合?这样一来,你的品状岂不是毁了?” 比玉见父亲急成这个样子,笑嘻嘻地道:“阿翁不必着急,孩儿虽然生性慵散,但还是有分寸的。我这样答了之后,自己觉得似乎不妥,于是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将先前所写的作为对策一,又写下了对策二。” “混帐的东西。”施惠骂了一句,这才把心稍稍放下,“你的第二个对策是怎么想的?” “我想,堵是因为人多车多,但并非是全天性的。在城门处,大约是早上辰时到巳时之间和午后申时前后最为严重。究其原因,就是辰巳时候,城外的百姓扎堆进城,城内的百姓也正要扎堆出城;到了申时左右,出城的百姓要赶着进城来,进城的百姓要急着出城去。这样一来,行人和车马都集中在城门处,哪能不混乱?所以,只要将车马和行人分开进出城就可以了。早晨,步行进出城的,限定在辰时之前;乘车马进出城的,即在辰时之后。傍晚,步行进出城的,在申时之后;乘车马进出城的,在申时之前。” “这——”施惠一边听,一边沉吟道,“此法虽然能够缓解拥堵,但是你把好的时段都留给乘车马的了,貌似对步行者很不公平吧?步行者一个时辰不过行走十几里路,以如今的节令来说,无论进城还是出城,岂不是都要赶夜路?” “阿翁,你难道不知?那些寒牖之家大多买不起灯油,抹黑习惯了,起点早、贪点黑又算的什么?” 施惠听毕,虽然觉得差强人意,但总算是一个像点样的解决对策,也就作罢。之后,又提起了刚才中正们说的话。 比玉道:“我跟舒晏在各自官署之中均已经获得优评,算是平手;策试方面,我所答对,虽不敢说太尽如人意,但是舒晏也未必有比我更可取的对策;余下的就是中正考评了,却掌握在阿翁你的手中,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施惠本来是有点担心的,听比玉这样一说,想想也对点道理,遂宽了心,但又不免对比玉督导一阵。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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