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金听到阿壮说出这个数额,差点跳起来:“诳谁啊?不过是一辆牛车,干什么就值六十万钱?” 阿壮冷瞥了他一眼,反驳道:“你们的那些土牛拉的车才叫牛车,我们的这叫犊车!” “嘟!公堂之上,本官不问到你们,你们不许乱讲!” 两人被斥了一顿,吓得不敢出声了。 听完了双方的陈述,曹摅又问:“未讼至本官之前,你们双方可曾进行过沟通?” 舒金道:“曾经找过施家,可他们不予理睬。后又请了荀公子做调停人,仍旧没有结果。无奈之下,才告到这里来的。” 曹摅捋着胡须,微垂着眼眸道:“既然告到本衙这里,本官就必须为你们主持个公道。施家犊车肆意疾行,有碍通行秩序,危害行人安危,对此次事件负主要责任;舒银行在路上,明知大街上车马来往穿梭攒集,而不知躲避,负次要责任。虽然施家责任大,但所受损失也大;舒家责任小,所受损失也小。就此可以两相抵消,互不相欠。” 舒金听到宣判,当场木在那里。阿壮却一脸得意,用一种“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望着舒金。可他还没得意一眨眼的工夫,就听曹摅又宣判道:“你们两家虽然互不相欠,然肇事御夫却罪责重大,日后对于民众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再进一步说,若人人得以效仿此恶行,恐将大乱。如不严惩,不足以慰民意。本官裁定杖责施家御夫五十,当堂执行,以儆效尤。” 阿壮吓得脸色都变了。施惠给他的那顿鞭笞还有余痛在身,如今又要受杖责。他用既恳求又有点威胁的口气大喊道:“看在我家主人的面上,你怎能打我?” 行刑的差役这种场面见得多了,谁会理会?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在地,脱了裤子,啪啪落下五十刑杖。 舒金听着阿壮的惨叫,稍解亡弟之恨,但终究于事无补。暗骂曹摅是个糊涂官,自己渴望的诉求得不到满足,却打阿壮。阿壮虽然是个罪魁祸首,可除非把他打死,那就是一命顶一命,否则的话,于己又有何益处? 虽然骂,但也不能反驳这个结果。回去之后,他沮丧地把审判结果告诉了舒晏。舒晏也感到万分的意外和气愤,骂道:曹摅这个匹夫,枉我信任你是个好官,原来也是个巴结权贵的东西。我非要当面去质问他一番不可。二话不说,当即就领着舒金气冲冲去了。 到了洛阳令官署,曹摅已经退衙。舒晏来到后堂,也不像往常那样彬彬有礼地客气几句,而是直接质问道:“曹摅,你作为天下第一县的县令,为何这等的谄媚豪门,屈枉百姓,不为民做主?” 舒晏气势汹汹,曹摅却不紧不慢,“舒兄啊,在这洛阳城,我这小小的官署裹挟在赫赫天威之内,皇权可就在咫尺头顶之上,说话可要讲究分寸。” “哪个乱说?我问你,舒银一案,为何这样判决?今天你若不给我说清楚,我决不罢休,哪怕一直闹到廷尉去!” 曹摅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依旧不着忙,并吩咐着看座。 舒晏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下了道:“杀人抵命,盗抵罪。这是古来一贯的律令。舒银的死虽然并非施家故意所为,也是直接相关。他青壮之年,不幸遭祸身死。我不求把施家怎样,只求判得一点赔偿来慰藉他一家老小的艰难,这一点都做不到吗?何况这十五万钱对于施家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的!” “你说的没错。杀人抵命,盗抵罪。若施家犯的是杀、盗之罪,就可以按刑律惩办,一切后果均由施家承担。可本案显然不触及刑律,只能按民事纠纷看待。既然如此,那就得同样的听从另一方的诉求。最后,就是按过错分担相应的责任。” “施家是肇事的一方,他还有什么诉求?” “当然是那辆犊车的损失了。” “只一辆犊车而已。” “而已?哼哼,尚仁兄啊尚仁兄,久闻你是个聪慧无比的人,怎么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一辆犊车就足以抵四条人命了,你以为呢?” 舒晏惊诧着张大了嘴:“什么?四条人命,一辆犊车难道值——六十万钱?” “施家说的这个数虽然不敢确定没有一点虚高,但也基本可信。据我了解……”曹摅刚想说出几个实例来,忽然想起舒晏的身份来,不禁顿足失笑道,“我也糊涂了。我还想着怎么来说服你,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谈起车来,谁还会比你这个车府令更内行的呢?你难道不知道那些豪车所值几何?” 舒晏这时才幡然醒悟过来。车府署就是专门制作安车、犊车等高级车驾的官署。这些车驾都是供有身份的王公大臣们享用的,光用料这一块就颇不含糊,再加上一流的匠师精工细作,其价值自然不菲。这是什么世道!一辆犊车就抵四条人命,这还是按享有正经地位的合法百姓来算的,如果换做奴隶,一辆好车怕不要抵十条人命! 其实比玉的身份是没有达到朝廷配给专门犊车的级别的,他的车当然是自己购置的。可是这些世家公子自己购置的车却比朝廷的制式车辆更加奢华。除了颜色、纹饰不能违规越矩之外,用料相对更考究,还镶嵌点缀了很多珠宝、漆革等精美奢华的装饰,至于打造这些车的匠师,要么就是从太仆寺退下来之后因手艺好而名声在外的,要么就是现在太仆寺任职而接私活者,总之都是一等一的手艺。 “六十万钱!也实在太多了点,至于它是不是值这个数,还要等我回去向我的匠师们核实核实。不过,即便这辆车属实是值六十万,也是他施家的过错造成的,何至于不予我们赔偿?” “呵呵,尚仁兄,你要理解正确,施家所占的是主要过错,而不是全部!” 舒晏想了想,施家的犊车虽然乱闯在先,可是舒银没有避让,多少也是有一点责任的,于是就道:“不是全部责任又怎样?总之他们应该承担绝大多数,就不应该不赔偿!” “那要怎么赔偿,赔偿多少?”曹摅反问着舒晏。 “当然是以双方的总损失为基础,按比例分派。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曹摅哈哈一笑:“我曹某虽然不如你聪明,可这种事还是懂的。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予判赔。这点帐码对于你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何不自己先算算再说话?” 舒晏果然在脑中过了一遍。几个数据瞬间闪过。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经过测算,使得他大吃了一惊——舒金真的是不太可能拿到钱。 怎么呢?因为事故双方各自应该承担的责任额,等于此次事故双方的总损失额乘以各自责任所占的比例。施家犊车损失为六十万钱,舒银人命为十五万钱,也就是双方的总损失额为七十五万钱。若是能把责任定到二八开,也就是施家占八成责任,舒家占二成责任,施家应该担负的责任额为七十五万乘以八成,为六十万钱;舒家应该承担的责任额为七十五万乘以二成,为十五万钱。两家的赔偿额正好是互相抵消,也就是谁也不必给谁出钱。舒家要想拿到钱,责任必须要定到一九开才行,可那基本不太可能实现,即便实现了,也不过是七万五千钱而已。 “所以啊。”曹摅看着一脸痴茫的舒晏劝道,“此事你还是认了吧,不要再向上告了。在我这里是这个结果,到了别处就不一定了。施家的权势你是知道的,越往上面他们就越有关系。到时候一九开求不来,反倒弄个三七开的话,你方还要倒给人家七万五千钱,那就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了。” 两个人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舒晏比舒金还要难过,胸中又起了一股郁怨之气,就像那次在朝堂上进言为孤儿减负失败时一样。两者看似互不相干,可论其本质,均是普通百姓之于豪门士族所处的绝对劣势。自家族弟因投奔自己而死,自己却不能讨回公道,是自己没用吗?一辆犊车抵得上四条人命,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 曹摅说服了舒晏二人,本以为风平浪静了,谁知施家那一头又起了波澜。原来,阿壮被当堂责了杖,回到府中,自然是又委屈又愤怒,就添油加醋地向比玉讲述了堂审经过。比玉曾经对曹摅打过招呼,意思是希望他断案的时候判己方无过错。可他竟然断的是己方承担主要责任,而且还责打了阿壮!着实是非常的可恼。他当即去知会荀宝,荀宝因为曾经被扣了安车的事,对舒晏耿耿于怀呢,此刻正好找到了报复的机会。遂决定将此案移到廷尉寺来再过审一遍。审判结果可以预想的到。且风声传出来,不但要为比玉正名,把责任都推到舒银身上,弄不好还将向舒晏追偿,甚至要寻隙参劾曹摅。 廷尉寺是朝廷专门的司法诉讼机构,有权过问任何案件,且有最高解释权。除了受御史、司隶等监察官的监督外,像曹摅这样的级别当然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他自以为此案断得很高明,尤其是非常对得起施家了,谁知竟惹得两处都不满意。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没奈何,惧于施家的势力,只得亲自到施府去走一趟,解释一下误会。他怕比玉会耍年轻公子性情,他父亲施惠可能应该会明事理一些,于是就等他们父子俱在家时前去拜会。 此事只是比玉与荀宝私下里商量的,施惠还并不知道,知道了曹摅的来意之后,忙将比玉叫了来。曹摅在朝中也是有点根基的人,施惠的作风向来都是左右逢源,除非为了自己的正经根基利益,否则是不肯轻易树敌的。他当然不可能为了这么一点无关大体的胡闹事,就十分的得罪曹摅。于是当着曹摅的面,先将比玉训了一顿。比玉不服气,将阿壮添油加醋的胡诌话说了一遍,当面质问曹摅。曹摅则早有准备,将庭审的卷宗拿了出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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