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惠展开看了,觉得庭审过程对于己方来讲完全没有什么可供挑剔的地方,却注意到了一处细节,遂向曹摅问道:“据你审问所知,舒金兄弟从汝阴来到洛阳,就是专门为给舒晏送信的? “是。”曹摅答道。 “什么信值得千里迢迢地专程来送?” “信的内容下官也没有看见,据舒金所言是两封,一封大概是舒晏为其乡里的一个庠学助教做媒,然后对方写来的回信;另一封是那里的亭长写来的。” “舒家庄亭长?”同曹摅一样,施惠听到第一封信时,并不在意,但听到第二封信是舒家庄亭长写来的,不禁引起了注意,因为施家在舒家庄一带有大片田园和一处水碓,关于舒家庄的事情,他向来是关心的。夏春写信来干什么?可是为官事么?为官事的话自然可以通过邮驿送来,何必由私人代送呢?再者说,他一个地方的乡里小官与舒晏所任的职位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完全没有可供沟通的地方啊。难不成也是为私事吗? “一个小小地方亭长给朝官写什么信?” “是关于汝阴太守的。”曹摅说到这里,想了起来,就问施惠道:“施侯也是汝阴人氏,那汝阴太守邱守泰为政到底怎么样?” “哦……”施惠顿了一顿,突然笑道,“我久在洛阳,也不怎么回去,汝阴的事情我怎么会了解?你自己审的案,那亭长到底说汝阴太守什么了?” 曹摅道:“下官问了舒金。他说到了洛阳之后就直接把信给了舒晏,自己也不知道信中写的什么。由于那封信与本案也没有直接关系,所以下官也就没有去探究。” 施惠点点头,把卷宗还给了曹摅,拱手陪笑道:“在某看来,足下将此案断得非常的恰到好处,没有比这更公正的了。都怪小儿年轻不懂事,不知好歹,无理取闹,错枉了你。”又向比玉道,“还不快来谢罪!” 比玉虽然满是不情愿,父亲有话,也只得遵命。曹摅当然不敢受,能够将这一场误会与嫌隙消除就已经很满足了。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又恭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曹摅,比玉也要回到自己房里去,却被施惠留了下来。比玉知道又免不了被教训几句。于是以攻为守,先质问父亲道:“本来也没想让父亲插手,可父亲一经问,却向着外人!” 施惠哼了一声,斥道:“你在外面越发张致了,弄出了事故,差点丢了性命,我念你受了大惊一场,才没有责罚你。你却不知悔改,竟要把事情弄到廷尉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还没问你,你倒先来问我!” “弄到廷尉怎么了?我们跟舒家打官司,难道会输吗?难道还顾忌得罪曹摅吗?” “官司不会输,曹摅也不值得顾忌。” “既然如此,这场官司坏了我的名声,又责打了我们的家奴,这口气要怎么出?他打的可是我们施家的脸面啊!”33 “脸面?名声?一个奴仆,打了几下算得什么?是这些重要还是你的性命重要?我看还是打得少,打得轻,应该再打重些,让他长长记性,否则,你的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断送了。此事本身就是你们的主要责任,还要再去打官司,争那个虚名有什么意义?还是希图他们赔你几个钱吗?” 比玉被父亲教训了一顿,也不敢分辩,半晌才道:“父亲说的是,既如此,我就告诉荀宝,息了此事吧。” “不。”施惠将手一摆道,“我还要继续拿此事做文章。” “唔?”比玉没明白,“这官司不打了,还做什么文章?” “关于邱守泰的那封信。” “那封信我刚刚也听明白了,好像说的是邱守泰怎样贪弊什么的。可是他不管怎样在汝阴作威作福,也就是欺压一下百姓而已,绝不敢打我们家产业的主意,父亲管他作甚?” “拿下他。” “啊?”比玉吃了一惊,“拿下他,对父亲有什么好处?” “拿下他对我没有什么好处,可是他与豫州大中正贾恭很有瓜葛,拿下他就可以借此拿下贾恭。” “哦,父亲原来是想图那个豫州大中正的位子!” 施惠笑着点点头。 “贾恭也是门阀之家,且在朝中根基颇深,只凭一二处小过岂能轻易动摇?即便是邱守泰这样的地方郡官,也都在朝中有着靠山,想要拿下也是不容易的。” “你说的没错,如今的官场,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大多都被世家所垄断。且互为世好,互结姻亲,与庶族之官划清界限。庶族寒门出身的,凭一点小过就可能被永久罢了官。而士族出身的犯了错,被参劾罢官的,只凭着自己这个士族的出身,用不了多久还会被起复。但是有一点除外,那就是参与朝廷党争的时候。” 比玉突然领会道:“贾恭可是杨家的人。如今却是贾后当权。” “对。杨家败了,杨太后却还在世,现在仍可以拿杨家威胁说事,所以说,现在谋划是最好的时机。眼下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那封信弄到手。这个就交给你去做吧。” “我?我可做不来这些。”比玉对于搞权谋完全没有兴趣,满心的不情愿。 施惠将脸一沉:“把官司弄到廷尉去你不是很起劲的吗?弄到一封信只是顺手的事,有什么做不来的?你呀,把心思全花在那些虚夸的、没用的上面去,怎么就不知道往正经事上用用心。” 比玉沉默着,还是一副不情愿的神色。施惠动了怒,恰在这时,荀宝来拜,才给解了围。荀宝是被比玉邀来的,打听到比玉不在后面,而在前厅这里,遂到这里来。先拜了施惠。施惠见了荀宝,正合心意,就把那封信的事向他说了。荀宝本是为的比玉的官司事而来,却不料施家改变了主意,不想打官司,只想弄到那封信。弄到一封信对于帮忙打官司来讲要容易得多,毕竟那个案子本来对舒家就已经非常不公的了,若要再根据比玉的意思改判起来,自己都觉得良心不安,弄不好还会因此被别人参劾。荀宝当然更省心,满口应承,又商量了具体办法。 ...... “哥,你在外面风风雨雨的这么多年,才攒了这些钱,我怎么能要呢。” 舒晏叹了口气道:“收着吧。舒银是奔我而来的,我却没有照顾好他,我心里十分地愧疚和难过,很觉得对不住你父亲,你把钱收了,我心里才能好受些。况且我做着官,总比你们来钱容易的,你不可再推辞了。” 官司没有打赢的希望了,舒金就没有半点心思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舒晏有心多留他住几日,但除了每日徒增烦躁之外,也毫无意义。遂为他打点好了行装,准备送他回乡。此时是在街边的一家小酒店里为他践行。 官司没打赢,舒晏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六叔家里人财两空,只能自己吃点亏,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凑足了十五万拿了出来做了抚恤金。这十五万钱包括先帝司马炎在元正大会上赏赐给他的、经他在上元之夜散出去十万之后剩余的那十万,余下的那五万就是他做官这些年平时积攒下的,所有的都在这里,全都交给了舒金。 “可是这钱也太多了……” “嘘……”舒晏警觉地在酒馆内回顾了一圈,见三三两两地有那么几个食客。基本都是普通百姓装束。只有一个中年汉子,戴着大斗笠、穿着短襦,腰系丝绦,斜背宝剑,貌似侠士。不过,伊时侠士之风盛行,这种装束也很平常。虽然觉得没甚可疑的,依旧低声嘱咐道,“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尤其是钱财。我已经替你寻好了一艘妥当船,船上不容留生人,可以把你安安全全送到家去。” 嘱咐了一番之后,舒晏因还有公事在身,不能亲送,就让张弛驾着车把舒金送到渡口去。张弛载着舒金一路出城去,舒金将钱袋搂得紧紧的,生怕会遇上歹人。他不安地向四下张望着,刚出了宣阳门,忽听身后有人大喊着:“站住。”吓得他扭身一看,但见尘土飞扬,追来了几匹快马,心里哀嚎道:完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是我兄弟的命钱,让他们抢了去,我还怎么活?必要跟他们拼命! 惶恐之间,那几匹马已经将这车包围。舒金定睛一看这些人,却愣住了,怯懦地冲他们嚷道:“你们是官差,怎么也做这种强盗勾当?”未等对方说话,他觉得不对,又若有所悟道:“洛阳这个地方,连强盗都是特别的,居然大白天敢穿着官差的衣服打劫,还有天理吗?” 一句话把这些人全气笑了,一人道:“谁是强盗?哪个要抢你的钱?” “不是强盗,那你们是?” 张弛通过这些人服饰的整齐度和动作神态,确定他们是真正的官差而非强盗,就一拱手,问道:“敢问各位是哪个署寺的?” 其中为首的一人也一拱手,却不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可是太仆寺的人?车上载的可是汝阴的舒金吗?” “不错。”张弛道。 “那就对了,就让他跟我们走一趟吧。” “无缘无故地把人带走,总得有个理由吧?” “官司讼事还没了结,怎么能说走就走?” “施家不赔钱,我也不告了,案子已经分断清楚了,还有什么讼事?我不跟你们去。这钱可是我晏哥私自给我的,我又没犯法,凭什么跟你们去?”舒金又搂紧了钱袋。 “要想保住钱,就乖乖地跟我们回去。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不能保证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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