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亲那日被小默使用偷天换日之计换走了芷馨、大闹了施府之后,比玉的身心遭到了巨大的打击,陷入了更严重的消沉。
不过,在经历了这场彻底的变故之后,他对于芷馨的态度似乎明朗起来。不再迷茫,也不再痴心。他终于彻底明白,芷馨对于他,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可凭空意淫,却不能实际把握。芷馨是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的。
虽然看得透了,却还不能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变得更加高冷,百事随意,每天只以服药行散为乐。永安长公主不放心,在其行散的时候,派阿吉在后面紧紧跟随。施惠夫妇虽然不喜欢他服五石散,但知其受到了打击,一时难以自愈,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十分拘束于他。
这天,比玉服完五石散,照旧走到大街上行散。忽见对面走来一人。
此人身穿僧衣,黝黑的异样的面庞,粗糙的手掌,用一口浓重的异域口音对比玉唤道:“施公子,小道有礼了。”
对于街上来来往往的粗鄙之辈,比玉通常都是视而不见,或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但对于此人的呼唤,他却停住了脚步。
此人正是摩揭陀国的沙门迦摩笃。迦摩笃来到中原有些年头了,其作为佛教徒,一心想向中土宣扬佛法。在中原,尤其是洛阳等大都市,像他一样的摩揭陀僧人有很多。在这样一众人的不断渗透下,佛教得以迅速生根发展,这从洛阳城大兴佛寺上就可以体现出来。中华文明根基强大,不可避免地也要对这些胡僧产生影响。受洛阳城文明礼仪的熏陶,也为了尽快融入到上层圈子中,迦摩笃换了形象,不再是以前的那种真正修行者的有如丐僧的打扮——身穿破败的百衲衣,赤脚行路,不洗不濯。
比玉初见迦摩笃的时候就被他的新奇佛理所吸引,后来又有过几次接触。迦摩笃不但精通佛理,对中原的老庄玄学也已有了很深的见解,所以比玉跟他甚是合得来。今见他穿着新袍新鞋,浑身洗漱得干干净净,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由地更加钦敬。
“大师何往?”
“哈哈哈,小道刚从白马寺回来。施公子何往?想是去秘书阁?却为何不乘鹿车?”
“呃......”比玉没做回答。
阿吉见比玉不说话,就代他答道:“我家公子在行散呢。”
迦摩笃瞅了瞅比玉,呵呵笑道:“大凡行散,必是服药后引发精神亢奋而一时无处消减。看施公子今日的状况,萎靡消沉,提不起精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是有心魔在作祟。”
阿吉也对这个异域僧人有好奇心,见他如此说,就顺势问他道:“大师既然有些本事,就请猜猜我家公子有何心事吧?”
迦摩笃淡漠一笑:“心事不写在脸上,贫僧不得细知。不过,人之忧悲,大抵皆因爱欲而生。我虽然不知道你家公子因何事而愁,但总逃不过‘爱欲’二字。”
比玉心内一动,然而嘴上却并不承认:“大师不要信口胡诌。本人家财无数,对于官禄又看得云淡风轻,身边不乏美人相伴,更有永安长公主为妻,还有何爱欲可求?”
迦摩笃却摇一摇手道:“施公子,这可未必。就比如某人痴爱牡丹,即便让他置身百花丛中,只要没有牡丹,依旧不能达到他的满足。”
此话果然对应比玉此时的心境。不过阿吉却假装生气,怒道:“胡僧乱讲!我家公子的正妻乃是永安长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你竟敢说我家公子想着别的女人吗?”
“这位施主差矣。贫僧用花打的这个比方,并非专指女人。贫僧所言的爱欲,也并非专指情欲,而是包括一切心欲所爱,包括情欲,亦包括物欲。”
“因为物欲就更不可能导致忧闷了。我家公子向来淡泊名利,反倒是我家君候一直逼迫我家公子进取功名。”
“自己本无欲追求,却又受别人强迫,想反抗又不能够,此更能令人产生忧闷。”
比玉之所以每天这样忧闷,爱芷馨而不得是一方面,反感其父亲经常要求他积极进取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此外还有整个时代大环境的影响,对于晋室的腐朽衰微,内忧外患,他也是引以为忧的,只是不肯像舒晏那样积极谋求挽救而已。
阿吉听了迦摩笃的话,转怒为笑道:“大师既然这么通透,那么我家公子到底是因为哪一方面的爱欲导致的忧闷,是情欲还是物欲,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如何才能解此忧闷?”
迦摩笃听问,转头看着比玉道:“佛曰: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畏。无爱无欲即无忧,无忧即无畏。要想无忧,必要去心魔,断爱欲。就像贫僧,孑然一身,更身无分文,四海为家,却从来无忧无畏。”
比玉也看着迦摩笃深凹的眼睛,漠漠地道:“道理我懂。可你是出家的道人,哪里知道我的经历?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可不是嘛,我家公子乃是秘书阁佐官,又是驸马,最主要的是身为施家嫡长子,担负着将施家发扬光大的重任,你以为可以像你那么轻松,说断爱欲就断爱欲?”
面对主仆二人的疑问,迦摩笃冷冷一笑:“诸法空相。你所见到的万事万物皆是空相。连你自身都是空相,其他的一切还有什么不能斩断的呢?”
“诸法空相?”比玉疑问,“何为诸法空相?”
“此为佛家术语。一时跟你说不明白。就目前而言,公子是想要去心魔,解忧闷。此地对于公子来说有太多的爱欲纠缠,又有不可抗力的逼迫。何妨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寻求更快解脱呢?”
“离开此地?”
“可以尝试。”
“无爱无欲即无忧......”
“愿公子早日解脱。波罗揭谛,渡脱到彼岸。”
“波罗揭谛,渡脱到彼岸......”比玉似乎若有所思,嘴上念叨着这句话,也不跟迦摩笃告别,径自转身去了。
与比玉的精神消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施家的前程。施惠在官场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历经数次权臣交替而始终毅力不倒。尤其是在如今。
贾党溃败之后,原本并没有过多参与党争的豫州大中正贾恭在施惠的“谆谆关切”下也跟着那些骨干贾党一起覆灭了。这可是施惠多年来最喜闻乐见的,因为这意味着那个窥觊已久的豫州大中正之位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大小中正的选拔都要经过司徒的肯定。这一点上施惠完全不用担心,因为如今的司徒正是他的远房内兄王戎。
这天朝会,王戎出班奏道:“贾谧一党横行朝野,结党营私,欲图不轨,幸有赵王铲奸除恶,匡扶社稷,还我大晋朝野清明。原贾谧亲党贾恭,在任职豫州大中正期间,徇私舞弊,受钱索贿,品评任意,毫无公允,才德高远者抑而下之,卑劣低能者扬而褒之,豫州仕人怨声载道。幸亏被朝廷及时翦除,真是大快豫州仕人之心。九品官人之法乃是朝廷选拔仕人、陟黜仕人的不二妙法,各级中正乃是其中关键,尤其是总揽一州数郡数十县的州大中正,更是关键中的关键。如今豫州大中正之位空缺,臣请尽快在朝中遴选公正廉洁之士擢补。”
王戎汇报工作之余,顺带拍了司马伦的马屁,这让司马伦很是受用。
“贾恭如此不堪,将其翦除,不光是豫州仕人之幸,同时也是朝廷之幸。如今补擢,必要选一个正直清明有声望的人出来——王司徒可有合适的人选吗?”
王戎顿了顿,故作思索片刻道:“豫州乃是大州,自古就是中原腹地,礼仪之邦,人文繁盛,非同小可。正如大王所言,豫州州都甄选一事不可不谨慎。臣遍观当朝豫州之仕人,唯有广武乡侯、宗正卿施惠最适宜担当此任。施惠现兼任汝阴郡中正,其执掌汝阴仕人品选数年,兢兢业业,清清明明,褒贬公允,一丝不苟,深得汝阴仕人敬重,具备升格为州大中正的潜质,且其身为朝中巨卿,又是皇亲国戚,无论名望还是地位,都堪当此任,所以臣提名施惠为豫州州都。”
司马伦辅政之初,还是给司马衷一点颜面的,即便是做样子,走过场,凡事也都先请示一下这个名义上的皇帝。可是如今羽翼丰满,根本不必在意群臣的口舌,连过场都懒得走,直接自己做主我行我素。然而他对王戎的这个提名虽说不上反对,但也不是十分认同。心里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在本次翦除贾党的初期,施惠并没有明确地站在自己一边,只是到了胜负已分的时候,才开始努力向自己靠拢,所以施惠并不是自己的铁杆心腹。正如王戎所说,豫州乃是大州,在朝中为官的豫州籍仕人不在少数,亦不乏与施惠名位相称者。自己也有两个中意之人选,可是这二人在门阀交织方面其背后势力却不如施惠,这一点不得不考虑。且王戎自先帝开始就掌管本朝人事选拔,非常的有权威,一般情况下,他的提议很少被驳回。既然如此,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顺便拉拢一下人心呢?想到此处,便笑道:“王司徒所言极是,孤也早有此意。就依你之言,委任施惠为豫州大中正。”
多年的梦寐以求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施惠心花怒放,赶忙拜伏谢恩:“陛下及大王恩宠,臣诚惶诚恐,唯有鞠躬尽瘁,公正品选,以报皇恩。”
司马伦满意地点点头,让施惠起身,然后对王戎道:“施惠如今升任豫州州都,其原本所任的汝阴郡中正之位岂不是出现空缺了吗?”
“正是如此。”
“那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呢?”
“呃......”王戎迟了一下,“对于各郡之中正,历来都是先经州之大中正提名,司徒再做把关决定的。”
“即是如此,”司马伦又转对施惠道,“你现已为豫州大中正,又是汝阴籍贯,肯定对你汝阴籍仕人最了解,对于汝阴中正之位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呢?”
施惠当然有合适的人选。他早已谋划好了,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可是此话要是由自己说出口,实在有失妥当,于是他就用眼角斜睨了一下王戎。
王戎领会其意,奏道:“中正之位不但要公正廉明,而且还要能识人辨人,所以中正大多都是选用有些资历的老臣。可是据臣所知,汝阴籍那几位年长些的老臣都平庸得很,实在不堪重托。相比之下,却有两位青年才俊,可以说是后浪催前浪,天赋奇才,名满洛阳:一位是曾经的尚书郎、后来出使过大宛的舒晏;另一位就是永安长公主之驸马、施候之子、现任秘书丞施得。可是舒晏已经辞官而去,眼下整个汝阴算得上出类拔萃的唯有施得一人,所以臣推荐施得继任其父为汝阴中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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